一名身着青布直裰，看起来精明干练的管事，将严卯与沈炼一行人引至一处独立的院落前。
院门上挂着一块黑漆木匾，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迎宾坊。
“严大人，沈大人，请。”管事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此地是我们卫所内最好的院落，专用于接待往来的大商贾与贵客。”
严卯背着手，迈步而入，随口问道：“住一晚，要多少钱？”
管事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不卑不亢地回答：“回大人，纹银十两。”
“十两？”严卯的师爷惊呼出声，“你们怎么不去抢！这价钱，都快赶上京城最好的客栈了！”
管事笑容不变：“这位先生说笑了。迎宾坊乃是‘军造处’直营，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所得收益，皆归公账，用于抚恤伤亡士卒的家眷，以及添置军备。”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哈密卫所有能赚钱的产业，比如冶铁、酿酒、马匹交易，都由‘军造处’统一管辖。林大人说了，钱要从外人身上赚，不能苦了自家的弟兄。”
严卯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这名管事一眼。
军造处。
一个闻所未闻的机构，却统管着一个卫所的经济命脉。这种模式，他从未在大明任何一个地方见过。
走进院落，穿过一个小巧的庭院，管事推开一间正房的门。
“大人，请。”
房间内的陈设，让严卯再次沉默。
他走到窗边，那里镶嵌的不是常见的糊窗纸或高丽纱，而是一整块透明无瑕的琉璃。
西域的阳光透过这片琉璃，将房间内照得纤毫毕现，比他自己府邸里用最上等明瓦的窗户还要亮堂。
墙角立着一个古怪的铜制龙头，下面是一个陶瓷盆。
管事上前，轻轻一拧，一股清澈的水流便从龙头中哗哗流出。
“这是‘自来水’，水是从城外雪山引来，经过了净化，可以直接饮用。”
严卯走到那张巨大的床榻前，伸手按了按。
床铺的表面之下，传来一股奇特的弹力，将他的手掌轻轻托起。
这绝不是他睡过的任何一种硬板床或软塌。
奢华。
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属于边疆的，充满了奇思妙想的奢华。
他身为首辅义子，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但此地的种种，却让他感觉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这时，一名仆人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两个通体透明的杯子，杯中盛着殷红的液体。
“大人，请用我们哈密卫自酿的葡萄酒。”
严卯接过那被称为玻璃杯的器皿，触手温润，造型精巧。他轻抿一口，醇厚甘冽的酒液在舌尖炸开，果香浓郁，回味悠长。
这口感，比每年作为贡品送入京城的“西番奇酿”，要好上不止一个档次。
他放下酒杯，心中已经翻江倒海。
而另一边，一向沉稳的沈炼，此刻也无法保持平静。
他在一旁的书房内，发现了一件奇特的东西。
那是一张宽大的书桌，桌上摆着一盘拳头大小，外壳粗糙的黑色铁疙瘩。
这些铁疙瘩呈椭圆形，表面似乎为了防滑，刻着一些奇怪的菱形花纹。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质感。
“大人，您看此物。”沈炼拿起一个，递给严卯。
严卯接过来把玩了一下。
“嗯？”他发出一声轻咦，“造型倒是古朴，颇有几分野趣。用来当镇纸，倒也别致。”
他觉得这东西很符合边疆粗犷的气质，拿回京城送给那些附庸风雅的同僚，肯定会大受欢迎。
“收起来。”严卯对随从吩咐道，“这几个都带上，就当是这哈密卫的土仪了。”
随从正要上前收拾，恰在此时，那名管事端着一盘新切的水果走了进来。
他一抬眼，正看到严卯的随从伸手去拿桌上那盘黑色的铁疙瘩，而严卯和沈炼手里，正一人拿着一个。
管事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手里的果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钦差大人，使不得！”
他发出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万万使不得啊！”
严卯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皱起眉头：“大惊小怪！一个破铁疙瘩，还能吃了本官不成？”
管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都在发抖。
“大人！大人息怒！此物……此物乃是‘震天雷’！是用来……是用来炸城墙的！”
震天雷？
严卯和沈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错愕。
管事看他们不信，急得快要哭出来，连忙解释道：“此物乃是我们军造处刚研制出的新式军械，威力巨大！只因这批造出来，外形别致，我们林大人……我们林大人就顺手拿了几个，放在这里当摆设……”
当摆设？
严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镇纸”，又抬头看了看桌上那一大盘“镇纸”，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管事生怕他们不信，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从沈炼手中接过那个铁疙瘩。
“大人您看，这上面有个铁环，只要用力一拉，里面的引线就会点燃，数到三，它就会炸开！”
严卯和沈炼的脸色，瞬间变得和管事一样惨白。
冷汗，从他们的额角滑落。
他们刚才，竟然在把玩一堆能炸塌城墙的……手雷？
严卯看着桌上那一盘造型古朴，颇具“野趣”的震天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又是后怕，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个林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狂人！
竟然拿这种大杀器当装饰品！还他娘的一摆就是一整盘！
“大人若是不信，小人可以为大人演示一番。”管事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也为了彻底打消钦差大人想把这玩意儿当土特产带走的念头，一咬牙，做出了决定。
他领着一群面色发白的人来到院中的一角，那里有一个早就废弃的蓄水土坑。
管事让所有人都退到十丈开外，然后熟练地从盘子里拿起一个震天雷，猛地一拉顶端的铁环。
“呲啦——”
一股青烟冒出。
他毫不迟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铁疙瘩扔进了远处的土坑里。
一秒。
两秒。
三秒。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平地起了一道旱雷。
整个地面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气浪扑面而来，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
远处的土坑处，一根巨大的黑色烟柱夹杂着泥土和碎石冲天而起，足有三四丈高。
烟尘散去，原本的土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直径超过一丈，边缘焦黑的巨大弹坑。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那个弹坑，耳边依旧是那恐怖巨响的嗡鸣。
严卯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
他的表情变得无比凝重，他看着那骇人的爆炸威力，终于明白这哈密卫不仅富庶得匪夷所思，其军备的精良程度，恐怕也已经远远超出了朝廷的想象。
他缓缓转过头，盯着那名还在瑟瑟发抖的管事，一字一顿地问道：
“此物，造价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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