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六)
振华化工厂三号包装车间的空气,永远是粘稠而浑浊的。巨大的搅拌罐发出沉闷的嗡鸣,震得脚下水泥地都在微微颤抖。刺鼻的氨水味混合着某种甜腻的化工原料气味,无孔不入,即使戴着厚厚的纱布口罩,那股味道也顽固地钻进鼻腔,刺激得人眼睛发酸,喉咙发紧。空气里永远悬浮着肉眼可见的灰白色粉尘,在车间顶部几盏惨白日光灯的照射下,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无声地盘旋、沉降。
林晚晴站在流水线旁。她负责将传送带上源源不断送来的、装满白色粉末状原料的沉重编织袋,搬下来,堆放到指定的铁架托盘上。每一个袋子都像灌了铅,至少五十斤。她瘦小的身体每一次发力,都像一张被拉满的弓,脊背绷得笔直,宽大不合身的工装被汗水洇湿,紧紧贴在单薄的背上。汗水顺着鬓角流进口罩边缘,又痒又咸。每一次搬动,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全身酸痛僵硬的肌肉,像无数根生锈的针在扎。
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灼痒感又汹涌地顶了上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猛烈。她强忍着,试图将一口涌到喉头的腥甜咽下去,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爆发,如同坏掉的风箱在胸腔里疯狂抽动。她不得不停下动作,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口罩,试图压制那几乎要将肺叶咳出来的冲动。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林晚晴!磨蹭什么!”一声粗嘎的呵斥像鞭子一样抽过来。车间主管王胖子腆着肚子走过来,油腻腻的脸上满是烦躁,“这点活儿都干不利索!还想不想干了?看看你后面堆了多少了!手脚麻利点!”
林晚晴喘着粗气,努力想直起腰,眼前却一阵天旋地转。她扶着冰冷的流水线金属边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摇摇欲坠。汗水混合着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王…王主管…”她喘息着,声音透过厚厚的口罩,嘶哑微弱,“我…我难受…想请假…去趟卫生所…”
“请假?”王胖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短粗的眉毛拧成一团,“刚上工多久就请假?你当厂子是你家开的?难受?谁不难受?忍着!干不完今天的定额,扣工钱!”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晚晴的口罩上,眼神像刀子一样剐过她苍白如纸的脸和深陷的眼窝,“身子不顶用就别出来挣钱!晦气!”
王胖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留下林晚晴独自承受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咳嗽和眩晕。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眼前传送带上的白色袋子还在无情地涌来,像一座座移动的小山,要将她彻底压垮、掩埋。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那充满化学粉尘的空气呛得她又是一阵猛咳——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再次弯下腰,抓住一个袋子的边角,猛地向上一提!
就在袋子离地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剧痛和窒息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喉咙和胸腔!眼前骤然一黑,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沉重的编织袋从她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扬起一片白色的尘雾。紧接着,她整个人也像断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胸腔里那破风箱般的、徒劳的抽气声,在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刻,异常清晰地响在自己耳边。
“晚晴!晚晴你怎么了!”
“快来人啊!有人晕倒了!”
“天哪!她吐血了!口罩上!”
小梅惊恐的尖叫和工友们杂乱的呼喊声,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林晚晴感觉自己像沉入了冰冷粘稠的泥沼,不断地下坠,下坠。身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又很重,重得无法动弹。黑暗里,无数破碎的光影和声音碎片般掠过:
油腻发亮的黄铜脉枕砸在诊桌上的巨响。
散落一地、干瘪发黑的当归片。
老中医浑浊眼睛里最后熄灭的光。
组长鄙夷的嘴脸。
王阿婆冷漠的唾沫星子。
小梅压低声音问:“身子还干净不?”
王胖子油腻烦躁的呵斥:“晦气!”
还有…还有病床上,那个插满管子、嘴角流涎、发出破风箱般“嗬嗬”声的枯槁老人…
这些画面疯狂旋转、重叠,最终被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灰白色粉尘淹没。
……
陈默站在振华化工厂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外。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里那股混合着硫磺、氨水和甜腻化学品的味道更加浓烈,令人作呕。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洗得发白的碎花布包,里面是那三百块钱,像一块烙铁,烫着他的掌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许是父亲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后,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虚驱使着他。也许是想给这无休止的噩梦画上一个句号,哪怕只是他单方面的。
他隔着铁门的栅栏,望向厂区深处那排低矮的灰色厂房。巨大的排气扇依旧在疯狂旋转,发出沉闷的、永不停歇的嗡鸣。他想象着林晚晴就在其中的某一间,忍受着这刺鼻的空气和沉重的劳动。他只需要等到下工,把布包还给她,然后转身离开。从此,他与这个小镇,与那个毁了她也毁了自己的老人,与眼前这座吞噬生命的灰色怪兽,就再无瓜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厂区深处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凄厉的电铃声提前尖锐地响起!紧接着,三号包装车间方向,几个穿着灰蓝工装的人影抬着什么东西,跌跌撞撞、惊慌失措地冲了出来!后面跟着更多慌乱跑动的工人。
“让开!快让开!”
“叫救护车!快啊!”
“晚晴!撑住啊!”
混乱的呼喊声穿过厂区的喧嚣,隐约传来。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往前挤了几步,扒着冰冷的铁栅栏,极力向里张望。抬着的人影越来越近,他看清了担架上那个毫无生气的、穿着肥大的灰蓝工装的身影——是林晚晴!她脸上盖着一块沾着暗红色污迹的毛巾,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担架边缘,随着抬担架人的奔跑而晃动着。
担架被迅速抬出厂门,放在门口的空地上。有人手忙脚乱地试图做点什么。陈默再也顾不上其他,猛地推开虚掩的小门,冲了过去!
“我是医生!让开!”他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围着的工人被他的气势震慑,下意识地让开一条缝隙。陈默冲到担架旁,单膝跪地。他一把掀开林晚晴脸上那块沾着污血的毛巾。露出的那张脸,蜡黄得如同金纸,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嘴角残留着暗红的血沫。他迅速探颈动脉,搏动极其微弱、细速!翻开眼皮,瞳孔对光反应迟钝!再听呼吸,微弱、浅促,带着一种令人心揪的、湿啰音般的哮鸣!
急性呼吸衰竭!化学粉尘吸入性损伤?还是其他?陈默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但抢救的指令已经脱口而出:
“保持气道通畅!头偏向一侧!”他一边吼,一边迅速检查她的口腔,清理掉一些血沫和分泌物。“谁去拿氧气!快!她需要氧气!”他抬起头,目光如电扫向周围惊慌的人群。
“厂…厂医务室有氧气瓶!”有人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陈默顾不得许多,立刻开始进行胸外按压。他的双手交叠,按压在林晚晴单薄得几乎能摸到骨头的胸膛上,每一次下压都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一下,两下,三下…他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只专注于手下这具脆弱的、正在迅速流逝生命的躯体。汗水瞬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
“晚晴!晚晴你醒醒啊!”小梅哭喊着,跪在旁边,想去碰林晚晴的手,又不敢。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刻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插了进来:
“哟!这不是陈大医生吗?真是巧啊!”王阿婆挎着菜篮子,不知何时挤到了人群最前面,脸上带着一种看大戏般的、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鄙夷,“老的刚在卫生院蹬了腿(死了),小的就巴巴地跑来给这‘小姘头’救命了?啧啧,你们陈家爷俩,可真是…情深义重啊!”她把“情深义重”四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恶毒的讽刺。
周围的工人们瞬间安静了一下,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陈默,充满了惊愕、探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陈默按压的动作猛地一顿!父亲…死了?这个消息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中了他。一股尖锐的疼痛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猛地攫住了心脏!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王阿婆那张刻薄的脸,眼神里翻滚着震惊、暴怒,还有一种被当众撕开伤口的、血淋淋的耻辱。他想怒吼,想质问,喉咙却被一股腥甜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身下担架上的林晚晴,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喉咙里发出一阵更加可怕的、如同破旧风箱被撕裂般的抽吸声,更多的暗红色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涌了出来!
“晚晴!”小梅发出惊恐的尖叫。
陈默猛地回过神!所有的情绪在生死面前被强行压回心底。他眼中只剩下林晚晴那张迅速失去血色的脸和那令人心碎的抽吸声。他一把抹掉额头的汗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手上的按压动作更加坚定有力!
“氧气!氧气怎么还没来!”他朝着厂区方向嘶吼,声音因为焦急和愤怒而变形。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陈默沉重的按压声和林晚晴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喘息,在化工厂门口这片弥漫着刺鼻气味和无形压力的空地上,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王阿婆撇着嘴,抱着胳膊,脸上那抹恶毒的冷笑更深了,如同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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