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三)
雨是后半夜彻底停的。清晨的惠民诊所,空气里还残留着雨水的湿冷和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草药与尘埃的沉闷气味。陈默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第一眼就看见了伏在诊桌上的父亲。
陈秉坤的头侧枕在油腻发亮的桌面上,半边脸颊挤压着,嘴角歪斜,拖下一道晶亮的涎水,在桌面洇开一小片深色。他双目紧闭,花白稀疏的头发凌乱地粘在汗湿的额角。一只枯瘦如柴的手,五指痉挛般地张开,仿佛想抓住什么,指尖离那个拆开的、散落着当归片的牛皮纸包只有一寸之遥。那浓郁的、带着泥土辛香的当归气味,此刻混杂着一丝不祥的酸腐气息。
“爸!”陈默心猛地一沉,几步抢上前。手指触到父亲脖颈的皮肤,一片冰凉黏腻。他迅速探查颈动脉,搏动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再翻看眼皮,瞳孔对光反应迟钝。他立刻掏出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拨通了急救电话,声音是强行压抑后的紧绷:“惠民诊所!快!疑似脑卒中!高龄,意识丧失!”
等待救护车的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陈默半跪在父亲身边,解开他中山装最上面的盘扣,保持呼吸道畅通。他看着父亲歪斜灰败的脸,那曾经号过无数脉象、捻着胡须侃侃而谈的嘴,此刻无力地张着,像一条濒死的鱼。诊室里一片狼藉,碎裂的茶杯瓷片、滚落的笔筒、歪倒的脉枕,还有那刺目的当归片,都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崩裂。陈默的目光扫过这一切,最终定格在父亲那只痉挛张开的手上。他伸出手,轻轻握住父亲冰冷僵硬的手指,试图将其合拢,却感受到一种固执的、来自生命深处的对抗力量。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由远及近,撕破了小镇清晨的宁静。
镇卫生院的抢救室门口,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陈默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冲锋衣的袖口还沾着父亲嘴角的涎水痕迹。主治医生摘下口罩走出来,神情严肃地摇摇头:“大面积脑梗,左侧基底节区。情况很不乐观。生命体征暂时稳住了,但右侧肢体完全瘫痪,失语是肯定的,吞咽功能也严重受损,以后只能靠鼻饲管维持营养。认知功能…需要后续评估,但恢复希望渺茫。”
陈默沉默地听着,像一尊被雨水冲刷过的石雕。他接过那张沉甸甸的、写满医学术语的诊断书,薄薄的纸张却重得几乎拿不住。脑梗。瘫痪。失语。鼻饲管。这些冰冷的词语像钢针,一根根钉进他的心脏。他想起父亲浑浊眼睛里最后那点挣扎的光,想起他喉间那含混不清的“当归”二字。那竟成了他作为“神医”的最后遗言,带着无法洗刷的耻辱和荒诞。
“需要人长期贴身护理,24小时不能离人。”医生补充道,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提醒,“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是一场持久战。”
持久战。陈默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工作的省城医院,高强度运转的急诊科,家里年幼的孩子,还有此刻躺在病床上、如同一具空壳的父亲……生活的重锤,从四面八方狠狠砸下。
他转身,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向父亲的病房。推开门,一股更浓烈的药水味和一种生命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陈秉坤躺在惨白的病床上,瘦小的身躯几乎被被子淹没。他头上缠着纱布,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更触目惊心的是一根透明的塑胶管从一侧鼻腔插入,延伸出来,连接着床边的营养液袋——那是他维持生命的新通道。他睁着眼睛,眼珠浑浊无光,茫然地对着天花板,似乎无法聚焦。看到陈默进来,那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响,嘴角的肌肉抽搐着,涎水又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浸湿了枕巾。
陈默走到床边,拿起纸巾,沉默地替他擦拭嘴角。指尖触碰到父亲冰冷松弛的皮肤,那触感陌生而令人心悸。父亲枯瘦的右手无力地搭在身侧,手指微微蜷曲着,像一只僵死的鸟爪。陈默的目光落在上面,那曾经捻着胡须、写下方胜菱花药方、最终覆盖在年轻姑娘冰冷小腹上的手,如今只剩下无意识的颤抖和彻底的废弛。
他需要尽快找人。找一个能24小时困在这间病房里,面对这具衰败躯体的人。镇上的护工资源本就匮乏,肯接这种重活的更是凤毛麟角。几经周折,一个姓赵的中年女人被介绍过来。她身材粗壮,穿着廉价花布衫,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和一种底层特有的麻木精明。
“钱得先说好,”赵姐开门见山,目光扫过病床上毫无反应的陈秉坤,又落在陈默脸上,“这种瘫了的,屎尿都要人弄,翻身拍背,喂水喂药,夜里也睡不安生。一天三百,管饭,不能少。”
陈默疲惫地点点头,没有力气讨价还价:“行。但有一点,”他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地看向赵姐,“他…之前有些事,镇上可能传得不太好听。你是做事拿钱,别的不该听的别听,不该传的别传。”
赵姐撇了撇嘴,露出一丝了然又带着点鄙夷的哂笑:“晓得晓得,不就是跟那个厂妹不清不楚么?放心,我嘴严。只要钱到位,我管他是陈神医还是陈老鬼,在我眼里都一样,一摊要伺候的肉罢了。”她话说得粗粝直接,像砂纸磨过木头。
陈默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交代了注意事项,留下预支的工钱和一叠厚厚的护理垫、纸尿裤,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父亲那空洞茫然的眼睛,转身离开了病房。门关上的瞬间,他似乎听到赵姐已经开始粗声大气地指挥:“喂,老头,翻个身!死沉死沉的!”
几天后,陈默不得不返回省城上班。临行前,他最后一次回到惠民诊所。推开门的刹那,一股更加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草药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苦香。诊所里依旧保持着那晚崩坏后的狼藉:地上的碎瓷片和墨汁污迹,歪倒的桌椅,散落的纸张,还有诊桌上那几片早已干瘪发黑、失去了香气的当归片,像某种不祥的祭品。
他需要整理一些父亲住院可能用得着的物品,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处理掉那些抽屉里积压的、来路不明的“神方”。拉开那个沉重的诊桌抽屉,各种牛皮纸小药包塞得满满当当,散发出混杂的草药气味。他皱着眉,一包一包地往外清理,动作有些粗暴。当归、酸枣仁、朱砂、还有各种不知名的根茎粉末……这些曾经被父亲视若珍宝、赋予神秘力量的“祖传”配伍,此刻在他眼里只是需要尽快销毁的隐患。
突然,他的手指触到一个硬壳的本子,压在抽屉最底层。他抽出来,是一本厚厚的、封面磨损严重的硬皮笔记本。纸张已经泛黄卷边。他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端正而熟悉,是父亲年轻时的笔迹。不是药方,而像是某种行医日记。陈默本想合上,目光却被几行字攫住了:
“丙寅年三月初七,雨。刘家坳刘氏,产后血崩三日不止,面白如纸,气息奄奄。其夫惶急,求至草庐。脉象浮大中空,如按葱管,真元涣散之兆。仓促间,忆及古方‘独参汤’救逆,然野山参难得,倾囊仅得劣参须三钱。权且重剂浓煎,撬齿灌之。一夜守候,至寅时,其脉渐沉,出血稍缓。天明,竟能睁眼索水。其夫跪地叩首,涕泪横流。余心戚戚,此非吾之功,实天不绝人……”
陈默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快速向后翻动发脆的纸页。那些褪色的墨迹,记录着一个个早已湮没在时光尘埃里的名字和病痛:高热惊厥的孩童、腹痛如绞的老农、被毒蛇咬伤的樵夫……字里行间,是年轻陈秉坤的谨慎、焦虑,面对死神时的无力感,以及偶尔从死神指缝抢回一条性命的微薄欣喜。笔触朴实,甚至带着点笨拙的医理分析,却有一种真实的温度。
翻到笔记本的后半部分,纸张较新,字迹也渐渐变得潦草、疏落,记录的病例越来越少,更多的是零星的药材炮制心得和一些情绪化的感慨,字里行间弥漫着越来越浓的暮气和一种“时不我与”的愤懑。
陈默的手指停在最后几页。那里不再是连贯的记录,而是重复写着同一个药名,一遍又一遍,笔迹由清晰到狂乱:
“当归。”
“当归。”
“当归温,甘、辛。归肝、心、脾经。补血活血,调经止痛……”
“当归……”
最后几行,字迹几乎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绝望的偏执:
“为何无人信我手?为何皆奔那冰冷铁器?吾道孤矣!吾手犹温!犹能号脉!犹能救命!”
“晚晴之脉,细弱悬丝,肝郁气结,心血耗伤…非当归不能引血归经!非温药不能暖其寒!信我!当归!当归啊——!”
最后那个“啊”字,拖得极长,墨迹淋漓,最后一笔狠狠戳破了纸页,像一声戛然而止、充满不甘的嘶吼。陈默捏着笔记本边缘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发白。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被烫到一样扫过诊桌——那几片干瘪发黑的当归片,如同烧焦的符咒,静静地躺在狼藉之中。
抽屉深处,他还翻到了一小叠被仔细折好的黄纸药方。展开,正是那些他曾见过的、折成方胜菱花形状的药方。熟悉的娟秀字迹写着酸枣仁、柏子仁、远志…而在每一张药方的右下角,都有一行属于父亲的、沉稳内敛的蝇头小楷批注,日期清晰:
“己亥年六月初三,加朱砂三分,定惊安神。”
“己亥年六月初六,脉象稍稳,减远志,加茯神三钱。”
“己亥年六月十二,当归三钱,酒炙。引血归经,温通血脉。”
最后一张,日期停留在“己亥年六月廿一”,正是风暴来临的前一日。药方上依旧是那些熟悉的安神药材,而父亲的批注却只有孤零零的两个字,墨色深重:
“当归。”
日期,剂量,清晰无误。林晚晴每次取药的时间、药方的调整,都白纸黑字地记录在案。这些药方,连同那本写满“当归”的笔记本,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瞬间剖开了父亲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也彻底斩断了林晚晴指控中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误诊”退路。
陈默拿着药方和笔记本,如同拿着两块烧红的烙铁。他慢慢直起身,环顾着这间充斥着腐朽药味和破败气息的诊所。阳光从蒙尘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也照亮了诊桌旁墙壁上挂着的那幅泛黄的经络图。图上,几条代表经脉的粗线蜿蜒交错,汇聚于一个模糊的、代表丹田或心口的区域。
他走到那经络图前,目光落在那个模糊的汇聚点上。父亲枯瘦颤抖的手,林晚晴苍白纤细的手腕,那被反复书写的“当归”,那散落的药片,那砸下的脉枕,还有病床上父亲空洞的眼睛和嘴角的涎水……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现、碰撞。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下去,坐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那本沉重的行医笔记和那几张轻飘飘的药方纸,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散落在同样布满灰尘的地面。
他仰起头,后脑勺抵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空洞的叹息,消散在诊所死寂的、充满尘埃和当归余味的空气里。窗棂上,一只避雨的蜘蛛正在无声地修补昨夜被风雨打破的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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