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猛于虎(五)
巷子里的恶臭和冰冷像毒蛇的黏液,紧紧包裹着王鲲鹏。他蜷缩在垃圾堆的阴影里,头深埋在膝盖间,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那不是因为冷,而是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寒意,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彻底碾碎的绝望。林锋教练那冰冷的“废物”二字,混合着耳机里队友的怒吼、屏幕上猩红的“dEFEAt”,还有梦中那无数枯手的拖拽感,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搅动、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巷口传来醉汉含糊不清的咒骂和玻璃瓶碎裂的刺耳声响。这粗暴的现实噪音,像一盆冰水,猛地将他从近乎昏厥的麻木中浇醒。他抬起头,脸上泪痕和污垢混在一起,狼狈不堪。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对面墙壁上那闪烁着廉价霓虹的“极速网吧”招牌上。那微弱、闪烁、随时会熄灭的光,像极了此刻他心中那点残存的、摇摇欲坠的本能。
活下去。像条野狗一样,也得先活下去。
他用脏污的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撑着冰冷湿滑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麻木僵硬,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拖着灌了铅般的身体,推开了那扇油腻、沾满不明污渍的网吧玻璃门。
一股更加浓烈、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浓重的烟味、汗味、泡面调料包的廉价香气、还有劣质塑料和电子元件过热的焦糊味。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得几乎凝成实质。一排排老旧的电脑屏幕闪烁着幽光,映照着一张张同样年轻、却大多神情麻木、眼神空洞的脸。键盘的敲击声、鼠标的点击声、压抑的脏话、以及劣质耳机漏出的嘈杂游戏音效,混杂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
这里没有星火电竞中心的洁净、秩序和冰冷的光芒,只有最底层挣扎的混乱和沉沦。王鲲鹏找到角落里一台屏幕闪烁不定、键盘上几个键帽已经脱落的机子坐下。开机,登录。看着熟悉的游戏登录界面,他却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屏幕上每一个像素点似乎都在无声地嘲笑他白日里的惨败。
他木然地输入账号密码,进入游戏大厅。好友列表里那个“星火-青训海选群”的图标刺眼地亮着。他手指悬在鼠标上,剧烈地颤抖着,最终还是猛地移动光标,选择了——**删除并退出群聊**。
动作快得像甩掉一块烧红的烙铁。图标消失的瞬间,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更彻底的虚空。那个金光闪闪的梦,连同他最后一点可笑的尊严,被他亲手彻底斩断了。
屏幕上弹出一条系统提示:“您已被移出‘星火-青训海选群’”。下面一行小字,是系统自动生成的冰冷通知:“王鲲鹏,您好。感谢您参与星火俱乐部青训营海选。经综合评估,您的表现未达到我部青训标准。期待您未来的进步与发展。”
未达到标准?王鲲鹏盯着那几个字,嘴角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废物。这才是最精准的注解。
他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窒息感。目光落在游戏界面的右下角。那个小小的、代表钱包余额的数字,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来时母亲给的五千块,扣除车费、青旅费、几天的泡面钱,再加上刚才在网吧充值的几十块,只剩下……**153.7元**。
这点钱,别说买一张回程的高铁票,连在物价飞涨的上海再撑两天都够呛。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回家?怎么回?拿什么脸回去?面对父亲的失望和责骂?面对母亲那五千块债务带来的沉重叹息?那个家,那个被他亲手撕裂的家,此刻比任何地方都更让他感到恐惧。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沙哑、带着明显本地腔调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
“喂,兄弟?”
王鲲鹏猛地一激灵,从绝望的思绪中惊醒,有些茫然地转过头。
旁边机位上坐着一个染着刺眼黄毛的年轻男人,叼着根快燃尽的廉价香烟,烟雾缭绕中,眯缝着眼打量着他。男人穿着一件印着骷髅头的黑色紧身背心,露出瘦削但布满不明纹身的胳膊,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带着一种市侩的精明和试探。
“看你脸色不大好啊?新来的?”黄毛吐了个烟圈,语气带着点自来熟。
王鲲鹏警惕地看着他,没吭声,只是下意识地往椅子里缩了缩。
黄毛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反而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兄弟,缺钱不?”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中了王鲲鹏最敏感的神经。他身体瞬间绷紧,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渴望,但很快又被更深的警惕覆盖。
黄毛经验老道,捕捉到了他眼神的细微变化,嘿嘿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别紧张,哥们儿。看你这样子,也是打游戏的吧?技术咋样?单排啥段位了?”
王鲲鹏犹豫了一下,低声报出了自己引以为傲、此刻却觉得无比讽刺的段位:“……宗师。”
“哟!可以啊!”黄毛眼睛一亮,声音里多了几分热切,“宗师水平,在这破网吧可不多见!想不想搞点快钱?来钱快,不费事,就动动手指头的事儿!”
王鲲鹏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喉咙发干:“……什么活?”
黄毛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代练。打单子。老板都是些有钱没处花的土豪,或者时间金贵的大老板,就想上个分,装个逼。技术不行,就花钱找人打呗!你负责打,我负责接单子,抽点水,剩下的都是你的!现结!”
代练!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进王鲲鹏混乱的脑海。在职业电竞的殿堂里,代练是绝对的禁忌,是作弊,是玷污竞技精神的污点,是被所有职业选手和俱乐部唾弃的行为。就在几小时前,他还梦想着成为那殿堂里的一员,穿着光鲜的队服,接受万人欢呼……
而现在,他蜷缩在这散发着恶臭的网吧角落,口袋里只剩一百多块钱,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
梦想?尊严?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在生存面前,轻得像一张废纸。
黄毛还在循循善诱:“你看啊,宗师段位的单子,价格可不低!赢一把,至少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两百!现结!老板急着上分,打得好还有红包!运气好,一天千把块松松的!不比你在外面风吹日晒打零工强?”
一天一千块!这个数字像魔鬼的呓语,瞬间击穿了王鲲鹏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母亲憔悴的脸、父亲沉重的咳嗽、五千块钱的转账记录、银行卡里刺眼的153.7元……所有沉重的现实画面,都被这个数字粗暴地驱散了。
他需要钱。现在就要。他需要活命。他需要逃离这个城市,哪怕像条丧家之犬。
“……怎么弄?”王鲲鹏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他没有看黄毛的眼睛,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不断跳动的、代表在线玩家的小人图标,仿佛在向一个深渊妥协。
黄毛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迅速凑过来:“简单!老板的账号密码发你,你登录上去打就行!规矩就一条:必须赢!输一把扣钱!用你自己号也行,老板号也行,随你!账号安全不用你操心,老板都懂!现在就有个急单,老板要冲王者,指定要宗师以上打野!时间紧,任务重,接不接?”
王鲲鹏的手指紧紧抠着油腻的键盘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职业梦想的碎片在眼前飞舞、坠落,发出无声的碎裂声。星火电竞中心那冰冷的光洁地面,林锋教练那淬了冰的眼神,还有梦中那无数枯手拖拽的冰冷触感……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他伸出手,声音低沉而浑浊:
“号给我。”
黄毛咧嘴一笑,迅速拿出手机,手指翻飞:“痛快!老板号是‘爷傲、奈我何’,密码是八个8!用老板号打!快上号!这老板是个急性子,催得紧!赢一把结一把,绝不拖欠!”
王鲲鹏的手指僵硬地敲击键盘,输入那个充满土豪气息的Id和一串简单的密码。登录成功。一个装备豪华、皮肤炫目、但战绩惨不忍睹的账号出现在眼前。好友列表里,一堆花里胡哨的名字在跳动,闪烁着各种“大神求带”、“哥哥带我飞”的私聊信息。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排位队列。匹配成功的瞬间,熟悉的游戏载入画面出现。他操控着那个不属于他的、一身顶级皮肤的强力打野英雄,一头扎进了召唤师峡谷的野区。
操作依旧流畅,甚至因为抛弃了所有战术束缚和团队顾虑,只为了“赢”这一个赤裸裸的目的,他那原本野路子的打法反而更加凶悍、更加肆无忌惮。他不再考虑支援队友,不再思考地图资源,眼中只有对方的英雄——能杀死的经济来源。
“First blood(第一滴血)!”
“double Kill(双杀)!”
“Legendary(超神)!”
系统激昂的女声播报在耳机里不断响起,伴随着队友在公屏上刷屏的“666”、“打野爸爸牛逼!”。但王鲲鹏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盯着屏幕,手指机械地操作着。每一次击杀,每一次胜利,都像冰冷的硬币,一枚枚投入他内心的深渊,发出空洞的回响。没有兴奋,没有成就感,只有一种麻木的、被掏空的疲惫。
一局结束。“Victory(胜利)!”的金色大字在屏幕上闪烁。黄毛立刻凑过来,脸上堆满笑:“漂亮!兄弟牛逼!”他麻利地从皱巴巴的裤兜里掏出两张红票子,拍在王鲲鹏油腻的键盘旁边。“两百!拿着!老板很满意,接着打!今天争取给他冲上去!”
王鲲鹏的目光落在那两张崭新的、带着油墨味的钞票上。它们静静地躺在键盘的污垢里,刺眼又肮脏。他伸出手,手指触碰到那崭新的纸张,冰凉的触感却让他猛地一缩。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从胃里翻涌上来。
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把那恶心感压了下去。他抓起那两张钞票,胡乱地塞进裤兜深处。布料摩擦着钞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毒蛇在低语。
“下一单。”他声音嘶哑,重新握住了鼠标。动作比刚才更加用力,指节泛着青白。
屏幕的光映着他麻木而苍白的脸,像一张失去灵魂的面具。他再次点开了排位队列。召唤师峡谷的地图在眼前展开,野区的阴影,河道的水流,一切都显得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他操控着那个不属于他的英雄,带着一身不属于他的顶级装备,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杀戮机器,一头撞进了峡谷的黑暗之中。
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翻飞,鼠标在磨损的垫子上急促滑动。他精准地入侵野区,冷酷地埋伏在草丛,无情地收割着对方英雄的生命。每一次操作都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厉,每一次击杀都像是在对过去那个做着不切实际美梦的自己进行鞭挞。屏幕上跳动的击杀数字和不断上涨的段位分数,不再是荣耀的勋章,而是不断累积的罪证。
“triple Kill(三杀)!”
“AcE(团灭)!”
“Your team has destroyed an inhibitor(你们的队伍摧毁了一座水晶)!”
胜利的播报声此起彼伏。黄毛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递过来的钞票也越来越多。三百、四百、五百……皱巴巴的纸币被不断塞进王鲲鹏同样油腻的裤兜里,那小小的口袋逐渐变得鼓胀、沉重,坠着他的身体,也坠着他的灵魂。
汗水混合着网吧的油污,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胡乱地用手背抹去,视线更加模糊。长时间的专注和内心的煎熬,让他疲惫不堪。他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手指也开始因为过度使用而隐隐作痛,每一次敲击键盘都带着细微的颤抖。但他不敢停。那沉重的、不断增加的钞票分量,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支撑他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浮木。
午夜时分。网吧里的人声渐渐稀少,只剩下一些和他一样,在屏幕前不知疲倦(或者说麻木)熬着的夜猫子。劣质音响里传出的游戏音效显得格外刺耳。王鲲鹏终于打完了黄毛接到的最后一个“急单”。
“牛逼!兄弟!真他妈猛!”黄毛用力拍着他的肩膀,震得他身体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黄毛数出厚厚一叠钞票,塞进他手里,“喏,一千二!今天收工!明天还有好活,给你留着!”
一千二百块。厚厚的一沓。王鲲鹏低头看着手中那叠沾着烟味和汗渍的纸币,它们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温度。胃里那股翻腾的感觉再次汹涌而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他强忍着,手指痉挛般地将钱塞进裤兜最深处。
“嗯。”他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应。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站起来的动作都显得异常艰难。他扶着油腻的桌子边缘,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加上精神的高度紧张和身体脱水,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一具行尸走肉,走向网吧角落那个散发着更浓重异味、墙壁满是涂鸦和污迹的厕所。推开吱呀作响的门,一股浓烈的氨水味和潮湿的霉味混合着烟味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下,小便池边缘凝结着黄白色的垢渍,地面湿滑黏腻。
王鲲鹏踉跄着扑到那个锈迹斑斑、布满可疑污点的洗手池前。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击着同样肮脏的池壁。他双手撑在湿冷的陶瓷边缘,低下头,把脸猛地埋进冰冷的水流里。
刺骨的寒意瞬间激得他浑身一颤。水流冲击着他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巴……他大口地吞咽着冰冷的自来水,试图冲刷掉喉咙里那股恶心感,冲刷掉口腔里残留的泡面调料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污浊。
他抬起头,水珠顺着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颊不断滚落。镜子模糊不清,映照出一张湿漉漉、扭曲、双眼布满猩红血丝、眼神空洞得可怕的脸。这张脸陌生而狰狞。他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胃里的翻江倒海终于再也压制不住。
“呕——!”
他猛地弯下腰,对着肮脏的水池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仅存的一点泡面残渣和酸水被翻江倒海地倾泻而出。呕吐物混合着胆汁的苦涩,溅落在池壁上,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他剧烈地干呕着,身体痉挛般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要把这一天一夜所承受的所有屈辱、绝望和那沉甸甸的、沾满铜臭的肮脏,都彻底吐个干净。
冰冷的自来水还在哗哗地流着,冲刷着呕吐的污秽,却冲刷不掉他心中那不断扩大的、粘稠的黑暗。他扶着冰冷的池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酸腐气息。镜子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同样空洞的自己,里面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呕吐间隙,他裤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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