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四)
那道划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阳台冰冷的玻璃上,也刻进了我的骨头缝里。恐惧不再是潮水,它凝固了,成了每天醒来第一口吸入的空气,冰冷、滞重,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上班成了煎熬,流水线上每一个零件的反光都像刀片,切割着紧绷的神经。下班的脚步越来越迟,越来越沉。远远望见单元楼黑洞洞的入口,心就缩成一团冰冷的石头。开门前总要屏住呼吸,仔细检查门锁,侧耳倾听门内死寂的动静,才敢颤抖着把钥匙插进去。每一次推门而入,都像踏入一个阴冷的陷阱。
阳台那道划痕,成了我目光的禁区,却又像磁石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拉扯着我的恐惧。我不敢靠近,却又忍不住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遍遍确认它的存在——那道白森森的、狰狞的印记,证明那晚的屈辱和威胁,绝非噩梦。
流言在厂里发酵得更甚。那些躲闪的、探究的、带着怜悯或鄙夷的目光,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休息时,连平时会跟我点头的工友,也刻意绕开了我坐的长凳。空气里漂浮着压抑的窃语,像无数细小的蚊蚋,嗡嗡作响,却听不清具体内容,只留下令人窒息的猜疑和寒意。
“听说了吗?张家那寡妇,把本家叔公请来的男人骂跑了……”
“啧啧,不识好歹,以后有她受的……”
“那王有田可不是好惹的,后屯有名的愣头青……”
“守着个空房子,图啥?早晚……”
这些破碎的词句钻进耳朵,像冰锥刺进心脏。我死死攥着冰凉的水杯,指尖发白。孤独和恐惧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我的脖颈,越收越紧。
这天深夜,死寂被一声刺耳的爆响狠狠撕裂!
“哗啦——哐当!”
声音来自客厅!像是玻璃被重物狠狠砸碎,混杂着重物落地的巨响!
我像被电击般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四肢百骸,血液仿佛瞬间冻僵。黑暗中,我僵直地坐着,耳朵捕捉着客厅里死寂之后的每一丝细微动静——只有玻璃碎片滑落的、令人牙酸的簌簌声。
是谁?!王有田?张建军?还是……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我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黑暗中,巨大的、未知的恶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房间里,扼住了我的呼吸。报警?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恐惧淹没。没有证据,只有我的臆测,警察会信吗?报警之后呢?激怒他们,换来更疯狂的报复?
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冰冷的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卧室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我才终于积攒起一丝微弱的勇气。我赤着脚,像幽灵一样,无声地滑下床,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气直透脚心。我摸索着,从床头柜深处摸出丈夫生前放在那里防身的一把沉重的活动扳手。冰凉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却压不住掌心涔涔的冷汗。
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到卧室门边,颤抖着握住冰冷的门把手。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猛地拉开一条缝隙!
客厅里一片狼藉!惨淡的月光下,满地都是闪烁着寒光的碎玻璃!窗户上原本完好的玻璃,靠近阳台门的那扇,被砸开了一个狰狞的大洞!冷风裹挟着夜晚的寒气,毫无阻碍地从破洞灌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魂的呜咽。地板上,一块沾满泥土的、棱角尖锐的半截砖头,正躺在散落的绿萝叶片和花盆碎片中间,像一个冷酷的罪证,无声地宣告着暴力的降临。
“啊……”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惊喘从我喉咙里溢出,又被我死死用手捂住。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不是幻觉!不是臆想!他们真的来了!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闯入了我和建成的堡垒,留下这满地的狼藉和无声的恐吓!
冰冷的夜风穿过破洞,吹拂在我脸上,像死人的手指拂过。巨大的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扳手“哐当”一声掉落在脚边。报警的念头再次强烈地浮现,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恐惧——报警之后呢?警察走了之后呢?下一次砸的,会不会就是我的头?
绝望像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这间空房,曾经是庇护所,如今却成了风暴中心,一个无处可逃的囚笼。守?拿什么守?我的命吗?
第二天清晨,刺眼的阳光透过破碎的窗洞照射进来,将满地狼藉照得无所遁形。巨大的玻璃破洞像一个狞笑的豁口,嘲笑着我的脆弱和无助。我麻木地清扫着碎玻璃,每一片反射着阳光的碎片都像在割裂我的心。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破,鲜血渗出,滴落在白色的瓷砖上,像几朵凄厉的小花。我却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种冰冷的麻木。
敲门声响起,很轻,带着试探。
我浑身一僵,恐惧瞬间攫住心脏。是……是他们又来了?我抓起墙角的扫帚,紧紧攥着木柄,指节发白,一步步挪到门后,从猫眼里望出去。
不是三叔公,不是王有田那张凶狠的脸。门外站着的,是住在隔壁单元的李婶。她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搪瓷碗,脸上带着担忧和小心翼翼。
我犹豫了一下,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但还是颤抖着打开了门链。
“小芸……”李婶一眼就看到了客厅里那个狰狞的破洞和满地的狼藉,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瞬间布满了惊骇和了然。“天杀的!这是……这是谁干的?!”她端着碗的手都抖了。
我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委屈和后怕让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李婶连忙把碗塞到我手里,温热的触感透过搪瓷传来,是小米粥的香气。“快进屋,快进屋!”她不由分说地挤进来,反手关上门,眼睛迅速扫过客厅的惨状,最后落在我苍白的脸上和手指的伤口上,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愤怒。“这群挨千刀的!无法无天了!”她低声咒骂着,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凑近我,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洞察和急迫:“小芸啊,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敢砸一次窗,就敢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次是砖头,下次呢?”
她粗糙温暖的手紧紧握住我冰冷颤抖的手,眼神锐利而坚定:“听婶子的,赶紧报警!现在就去!让警察来立案!得留个底!光靠你一个人,守不住的!他们就是看你孤零零一个,才敢这么欺负你!”
“报警……”我喃喃地重复着,恐惧依旧在血液里奔流,“可是……报了警,他们会不会……”
“怕什么!”李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现在是法治社会!他们还敢翻天不成?警察来了,至少能震慑他们!你越怕,他们越蹬鼻子上脸!听婶子的,这口气不能咽下去!这房子是你男人留给你的,是你的命根子!你得守住!光哭没用,得想法子!”
李婶的话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我心中厚重的恐惧阴霾。“命根子”三个字,狠狠戳中了我的痛处。是啊,这是建成用命换来的家,是我们仅存的念想。守不住它,我还能守住什么?
看着李婶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决和关切,一股混杂着悲愤和孤勇的力量,终于从冰冷的绝望深处,艰难地、缓慢地升腾起来。眼泪依旧在流,但手指却不再只是颤抖。我低头看着手里那碗温热的、散发着朴实香气的小米粥,又看向客厅里那个刺目的破洞,最后,目光落在脚边那把冰冷的扳手上。
报警。这两个字,终于不再是令人恐惧的深渊,而是带着荆棘的、唯一可能的生路。
“婶子……”我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决绝,“您……您能陪我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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