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媳(二)
第二章 围城
林晓整夜未眠。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渗进来时,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身旁装睡的陈志。昨晚的宣言后,陈志先是暴怒,继而沉默,最后竟红着眼眶问她到底我哪里做得不好。
这种反复无常比持续的冷漠更让她心寒。
厨房里,林晓机械地煮着咖啡,水蒸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语音:晓晓,周末带小雨回来吃饭啊,我包了韭菜馅饺子。
母亲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刻意的高昂,仿佛在证明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林晓太熟悉这种伪装了——二十年前父亲离开后,母亲就是用这种声调接听每一个可能探听消息的亲戚电话。
她简短回复,犹豫片刻又补充,妈,我有事想跟你谈。
咖啡煮好了,林晓倒了两杯。她盯着其中一杯看了几秒,然后倒回壶里——陈志从不喝她煮的咖啡,嫌苦,总是自己冲速溶的。
妈妈?小雨揉着眼睛站在厨房门口,今天早上吃什么?
林晓放下杯子蹲下身,把女儿睡乱的长发别到耳后:煎饼好不好?加你喜欢的火腿和芝士。
小雨点点头,突然压低声音:爸爸昨天哭了。
林晓的手僵在半空。她从未见过陈志流泪,即使在婆婆去世那天。
爸爸妈妈只是有些问题需要解决。她勉强笑了笑,不影响我们爱你。
小美说,她爸爸妈妈离婚前也总是吵架。小雨咬着下唇,然后她爸爸就搬走了。
林晓胸口一阵刺痛。她把女儿搂进怀里,闻着孩子头发上淡淡的草莓洗发水香味。宝贝,无论发生什么,妈妈永远都在你身边。
陈志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小雨的书包:快吃饭吧,一会我送你去学校。
小雨惊喜地瞪大眼睛——陈志上次送她上学还是半年前。林晓站起身,与丈夫四目相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某种陌生的决心。
餐桌上,陈志一反常态地给女儿剥鸡蛋,询问她今天的课程安排。小雨受宠若惊地回答,小脸上满是困惑和欣喜。林晓沉默地吃着煎饼,味同嚼蜡。
我请了假。送走小雨后,陈志突然说,我们去谈谈。
律师事务所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林晓刚要推门,陈志一把拉住她:你真要这样?当着外人的面讨论我们的家事?
李律师是我大学同学。林晓挣脱他的手,她很专业。
专业拆散家庭是吧?陈志冷笑,林晓,你考虑过小雨的感受吗?
正是因为考虑她,我才不能再这样下去。林晓推开门。
空调冷风扑面而来。李雯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来了?坐吧。
接下来的半小时,陈志表现得像个模范丈夫——他承认自己过去疏忽了家庭,承诺会改正,甚至掏出手机展示他刚下载的家务管理App。李雯专业地记录着,偶尔瞥一眼沉默的林晓。
听起来你们的问题并非不可调和。最后李雯说,我建议先尝试婚姻咨询,如果六个月后——
不必了。林晓打断她,我们已经试过两次咨询,他每次都答应改变,坚持不了一周。
陈志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那是因为你总用完美主义要求我!地上有一根头发就要唠叨半天,谁能受得了?
一根头发?林晓也站了起来,是堆成山的脏衣服,是发霉的碗筷,是小雨生病时你永远在加班!
两位,李雯提高音量,如果你们决定离婚,我们需要讨论抚养权和财产分割问题。
陈志脸色铁青:我不同意离婚。为了小雨,我们可以继续生活在一起。
生活在一起?林晓苦笑,陈志,我们只是住在同一个房子里,根本不是一家人。
李雯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看了一眼,表情变得严肃:抱歉,有个紧急案子。你们先回去考虑清楚,决定好了再联系我。
走出事务所,陈志一把抓住林晓的手腕: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改还不行吗?
阳光太刺眼,林晓眯起眼睛看他。这张脸曾经让她心动,如今却只感到疲惫。太晚了,陈志。我已经给过太多次机会。
是因为我姐?陈志突然问,我以后不让她来家里了行不行?
林晓摇头。陈芳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根本原因。
那到底为什么?陈志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工资全交,不抽烟不喝酒,从没动过你一指头!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林晓压低声音:因为你不爱我,也不爱这个家。你只是需要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角色来维持表面完整。
陈志松开手,像是被烫到了:你疯了。我为这个家付出那么多...
你的付出有清单吗?林晓截住他的话,房贷一人一半,家务我全包,孩子我全管。你的付出在哪里?在嘴上吗?
陈志的嘴唇颤抖着,最终挤出一句:你会后悔的。
银行柜台前,林晓机械地办理着业务。一位老太太递进来存折,关切地问:姑娘,脸色这么差,生病了?
林晓勉强笑笑:没事,有点累。
年轻人别太拼。老太太絮叨着,我家媳妇也这样,天天加班,我说她她还不听...
林晓想起陈志的母亲,那个总是念叨女人要以家庭为重的婆婆。结婚第一年,婆婆就暗示她辞掉工作专心备孕,是陈志难得地站在她这边——那时他还会为她说话。
晓晓,发什么呆呢?同事王姐碰碰她肩膀,主任找你。
主任办公室里,胖胖的中年男人推过来一份文件:小林啊,分行有个培训名额,我推荐了你。
林晓惊讶地抬头。这种培训通常是晋升的前兆。
你业务能力强,又稳重。主任笑着说,不过培训在省城,得去两个月。家里能安排好吗?
两个月。足够让离婚程序走完一大半。林晓握紧了文件:谢谢主任,我需要和家里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呀,王姐在茶水间拉住她,这种机会多难得!你老公不是挺支持你工作的吗?
林晓往杯子里倒水,水面不断上升,直到溢出烫到她的手。我们...要离婚了。
什么?王姐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别开玩笑!你们多般配啊,小雨都那么大了!
林晓用纸巾擦着手,没有回答。
是不是有外遇了?王姐压低声音,现在的小姑娘可不要脸了,专挑有家室的下手...
不是。林晓打断她,就是我们...不合适了。
王姐一脸不信:哪有十全十美的婚姻?我跟我家那口子年轻时天天吵,现在不也过来了?晓晓啊,离婚的女人贬值啊,尤其还带个孩子...
林晓突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她放下杯子:王姐,我先回去工作了。
下班时下起了雨。林晓站在银行门口,看着雨水在地面溅起无数水花。手机响了,是母亲。
晓晓,你早上说有事要谈?母亲的声音透着不安。
林晓看着雨中模糊的街景:妈,我决定和陈志离婚。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晓以为信号断了。然后传来母亲颤抖的声音:你现在回来一趟。马上。
母亲的家还和二十年前一样,只是家具更旧了。墙上的照片里,小林晓穿着红色连衣裙站在父母中间,三个人都在笑。那是他们最后一张全家福。
为什么?母亲单刀直入,眼睛红得像哭过。
林晓摩挲着茶杯:过不下去了。
什么叫过不下去?母亲声音尖锐起来,他打你了?出轨了?赌博了?
没有。只是...不爱了。
母亲冷笑,婚姻是过日子,不是演偶像剧!你以为我和你爸当年是因为不爱了才离婚的吗?
林晓猛地抬头:那是为什么?
母亲愣住了,随即避开她的目光:总之你不能离婚。小雨还小,你不能让她走你的老路!
我的老路?林晓放下茶杯,妈,你知道我小时候最怕什么吗?怕你半夜哭,怕同学说我没爸爸,怕你因为加班累倒在沙发上...但我最怕的是,有一天我会变成你这样——为了孩子牺牲一切,然后怨恨所有人。
母亲的脸色变得惨白:你...你恨我?
林晓握住母亲颤抖的手,我只是不想小雨经历这些。在一个没有爱的家里长大,比单亲更可怕。
母亲抽回手,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你婆婆知道吗?
陈志应该告诉她了。
造孽啊...母亲喃喃道,她身体那么差,受得了这个打击吗?
林晓想起婆婆的心脏病。一丝愧疚浮上心头,但很快被更强烈的决心压下去——她不能因为愧疚继续这段婚姻。
回家路上,雨停了。林晓的手机不断震动,陈志发来一连串消息:
我妈住院了。
医生说受了刺激。
你满意了?
然后是几张照片:婆婆躺在病床上,手臂连着输液管,陈志和姐姐陈芳守在两侧。最后一条写着:小雨我接走了,在我姐家住几天。你冷静冷静。
林晓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没有回复。她转向前往医院的方向,却在公交站前停住了脚步——她去能说什么?道歉然后收回离婚决定吗?
家里的寂静令人窒息。小雨的拖鞋整齐地摆在鞋柜旁,粉色的小书包不在挂钩上。林晓走进女儿房间,发现床上的玩偶少了一个——小雨每晚必抱的兔子不见了。
她坐在小雨床边,拿起枕头上的一根长发。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李雯:晓晓,陈志刚联系我,说他不同意协议离婚。如果你坚持,他要求小雨的抚养权。
林晓的血液瞬间凝固。抚养权?陈志连小雨的班主任姓什么都不知道!
别担心,李雯继续说,以你的条件和孩子的年龄,法官极可能判给母亲。但他这个态度,可能要打持久战了。
挂断电话,林晓打开电脑搜索离婚抚养权官司。无数网页跳出来,其中一个标题刺痛了她的眼睛:《单亲妈妈如何平衡工作与孩子》。
门锁转动的声音惊得她差点跳起来。陈志走了进来,手里拎着超市购物袋。
我买了菜。他说,语气平静得仿佛早上没发生过争吵,小雨想你了,明天我去接她回来。
林晓警惕地看着他:为什么突然...
我们谈谈。陈志放下袋子,不请律师,就我们两个。
他走进厨房,开始往外拿食材:小雨爱吃的虾仁,林晓喜欢的芦笋,甚至还有一瓶红酒。林晓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个结婚八年从未主动做过饭的男人笨拙地洗菜。
我来吧。最终她说,接过他手中的芦笋。
陈志没有争抢,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林晓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某种无形的重量压在她肩上。
我找了份兼职。他突然说,晚上可以接小雨放学,周末也能带她。
林晓手中的刀停顿了一下:为什么?
证明我能做个好父亲。陈志的声音很低,林晓,给我半年时间。如果我还是不合格,我...我同意离婚。
半年。林晓算了一下,那时小雨正好放寒假,不会影响学期中。她转身面对陈志:为什么突然改变?
陈志低头看着地板:我妈说...她说我太像我爸了。
林晓惊讶地挑眉。婆婆从不提起早逝的丈夫,她只知道那是个不顾家的男人。
我爸走的时候,我十岁。陈志的声音有些哑,我记得他最后一次送我上学,说周末带你去钓鱼。然后他就再没回来。
林晓从未听陈志提起这段往事。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想成为他。陈志抬起头,眼里有林晓从未见过的东西,至少...让我试试。
窗外,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厨房里,两个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到一起,又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林晓转身继续切菜,心跳得厉害。她想起李雯的话,想起小雨期待爸爸送她上学的表情,想起母亲含泪的眼睛。
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天。
足够让一个习惯改变,还是只会延长痛苦?
刀锋落在案板上,发出规律的声响。陈志站在她身后,呼吸声清晰可闻。在这个普通的傍晚,在这个堆满柴米油盐的厨房里,林晓感到自己站在某个看不见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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