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桌的距离》(四)
高考倒计时的最后几天,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班主任老张夹着一沓表格走进教室,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点悲壮。
“同学们,最后一次调座位了!”老张的声音通过小蜜蜂扩音器,带着嗡嗡的杂音,“保护视力,防止斜视,也让大家最后阶段换个环境,冲刺一把!按老规矩,半个学期一调,左右平移!”
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哀叹和拖动桌椅的刺耳噪音。高三的最后一次座位调整,像一场迟来的、无关痛痒的仪式,却又微妙地搅动着每个人疲惫不堪的心绪。
曾岚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王萌。王萌正低头整理着桌肚里堆积如山的试卷,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他的侧脸线条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指令下达。曾岚抱着自己沉重的书包和资料箱,随着人流,机械地向左平移了一个位置。她的新同桌,成了班长陈爽。而王萌,则移到了她原来位置的左边,和陈爽原来的同桌——一个沉默寡言的男生坐在了一起。
一道窄窄的过道,两个座位的距离,瞬间将曾岚和王萌隔开了。
曾岚把书本重重地放在陈爽旁边的桌面上,心里涌上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如释重负吗?终于彻底摆脱了那个尴尬源,再也不用担心任何意外的触碰,不用时刻紧绷神经。巨大的、真实的轻松感像潮水般漫过心头,让她几乎要长长地舒一口气。
然而,在这片轻松之下,却又悄然滋生出一丝陌生的、空落落的不习惯。当她习惯性地想推过卷子请教时,胳膊伸到一半才猛地意识到,旁边坐着的已经不是那个能迅速给出解题思路的王萌,而是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地规划着最后复习计划的陈爽。当她在草稿纸上卡壳,无意识地向右边投去目光寻求一点思路灵感时,撞上的也只是陈爽专注的侧脸和笔挺的后背。那种建立在无数次冰冷高效交流上的、近乎本能的解题默契,被硬生生截断了。
人真是奇怪。曾经避之不及的尴尬源头,在物理距离拉开后,竟让她感到一丝茫然若失。她偷偷用余光瞥向隔了一个过道的王萌。他正和新的同桌低声说着什么,表情平静,似乎已经迅速适应了新的位置。曾岚心里那点微妙的、连自己都觉得矫情的不习惯,瞬间被一种“自作多情”的羞耻感取代。她赶紧收回目光,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化学方程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成绩,像一株被压弯后终于挺直腰杆的小树,开始显露出蓬勃向上的势头。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单就压在透明桌垫下,那个跃升的数学分数和提升明显的总分排名,是她夜以继日埋头苦读、加上王萌那段时间“战时同盟”式高效点拨共同作用的结果。看着那串数字,一种踏实的成就感会暂时驱散所有的杂念,包括那份尴尬的阴影。在刷题刷到忘我、在终于解出一道困扰许久的难题时,她确实能短暂地忘记那张课桌,忘记那个午后,忘记那个让她恨不得钻地缝的瞬间。知识带来的确定性和分数提升的喜悦,是此刻最强大的安慰剂。
陈爽是个“完美”到令人窒息的新同桌。他的课桌永远一尘不染,物品摆放如同用尺子量过。他的复习计划精确到分钟,执行力强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会在曾岚偶尔走神看窗外时,用笔轻轻敲敲桌面,发出无声的提醒;会在曾岚的草稿纸铺得稍微超出“三八线”时,不动声色地将其推回原位;更会在曾岚试图和他讨论一道有争议的语文阅读题时,直接搬出标准答案和教参解析,斩钉截铁地终结话题。
“效率第一,曾岚。高考不会考你的个人见解,它只认标准答案。”陈爽推推眼镜,语气不容置疑。
曾岚只能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默默低头,心里却憋着一股无名火。和王萌那种虽然冰冷但直击要害的解题交流不同,和陈爽同桌,像是被关进了一个高度标准化、无菌化的笼子里,连思考都带着枷锁。她无比怀念之前那种被王萌一针见血指出思路跑偏的感觉,即使那感觉有时也挺打击人。但至少,那是真实的、有温度的(哪怕那温度有时是冰的)碰撞,而不是对着标准答案的顶礼膜拜。这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她和王萌之间那层粗糙的痂下,包裹着的是共同挣扎、共同进步的某种真实联结,尽管这联结的起点如此不堪。
高考,终于来了。
走进戒备森严的考点,曾岚的心跳得像擂鼓。找到自己的考场和座位号坐下,冰凉的塑料椅面和陌生的环境加剧了她的紧张。她深呼吸,努力平复,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整个考场。
突然,她的视线定格在斜前方隔了两排的一个背影上。那个微微低着头,后颈处有几根不听话翘起的短发,肩膀线条有些熟悉的背影——是王萌!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几秒。巨大的意外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同时攫住了她。在这样一个人生最重要的战场上,在满眼陌生面孔的包围中,竟然还有一个共同经历了高三炼狱、共同背负过尴尬和压力、最终又在题海中建立起某种特殊“战友”情谊的熟人。尽管隔得有点远,尽管不可能交流,但仅仅是知道他在同一个空间,就在自己目光可及的地方,曾岚那颗悬着的心,竟奇异地落回了几分。她甚至注意到王萌习惯性地用左手挠了挠后颈——一个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小动作。
第一场语文。试卷发下,曾岚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偶尔抬头看时间,视线会不受控制地掠过那个斜前方的背影。他坐得很直,头微微低着,肩膀随着书写的动作轻微起伏。这个专注的背影,像一枚小小的定海神针,无声地传递着一种力量:看,我也在战斗,和你在同一片战场上。那种因换座而产生的不习惯,那种和陈爽同桌的憋闷感,在高考的巨大洪流面前,被稀释得几近于无。剩下的,只有一种奇异的、被同一种命运捆绑的平静感。
铃声响起,交卷。走出考场,人潮汹涌。曾岚在攒动的人头缝隙中,看到王萌正随着人流往外走。他似乎感应到什么,脚步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人群,恰好与曾岚探寻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没有微笑,没有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瞥,眼神平静无波,像看一个最普通的、擦肩而过的同校生。随即,他便转过头,汇入人流,消失在校门口。
曾岚站在原地,心里那点因考场偶遇而泛起的微澜,被这平静到近乎漠然的一瞥彻底抚平了。没有尴尬,没有躲闪,也没有她潜意识里或许期待过的、一丝“战友”间的默契鼓励。只有彻底的平静和陌生。仿佛过去一年同桌生涯里所有的尴尬、和解、冷战、协作、冲突、结痂……都随着最后一张试卷的上交,被永远地封存在了那间教室、那张并排的课桌里。
高考结束的喧嚣像退潮般迅速散去。毕业典礼那天,阳光炽烈。穿着宽大不合身校服的少男少女们最后一次聚集在操场。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伤感、解脱的狂喜和对未来的茫然。
曾岚和同学们一起,在摄影师的指挥下,爬上高高的阶梯架子,准备拍摄那张象征青春终章的毕业照。她站在属于自己的格子位里,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很快,她看到了王萌。他站在男生堆里,正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久违的、放松的笑意,那笑容阳光而陌生,是她过去一年里在他脸上很少见到的。
原来他也会这样笑。曾岚心里默默想着,有点恍惚。她看着他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轮廓,看着他与同学谈笑风生时生动的表情。那个曾经让她尴尬到想死、又让她在题海中依赖、最终在高考考场上让她感到莫名安心的同桌,此刻看起来如此普通,又如此遥远。隔着一个班级的距离,隔着无数攒动的人头和喧闹的声音。
“同学们!看这里!一、二、三——茄子!”摄影师洪亮的声音响起。
咔嚓!
快门声定格了瞬间。曾岚在摄影师喊出“三”的刹那,目光恰好再次落回王萌的方向。而就在那一瞬,王萌似乎也若有所觉,视线从镜头方向微微偏移,穿过人群,再次与她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这一次的对视,比考场外那一眼更短促,更猝不及防。依旧是平静的,但曾岚似乎捕捉到那平静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释然的东西,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小石子,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随即,两人的目光便像受惊的鸟儿般,在快门声落下的同时,飞快地、不约而同地移开了。
曾岚转回头,对着镜头,努力扬起一个属于毕业照的标准笑容。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心底深处,那块名为“尴尬”的、曾经坚硬硌人的痂,在快门声落下的这一刻,在少年少女们奔向四面八方的前夕,在夏日灼热的阳光里,终于彻底软化、剥落,露出底下已然愈合、只余淡淡痕迹的皮肤。
课桌的距离消失了。连同那场始于一次意外冰手、终于一次平静对视的青春课桌物语,一起被永远地封存在了那张定格的笑脸里,成为了漫长人生路上,一个带着温度、也带着涩意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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