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拂那句“会没命的”如同鬼魅的诅咒,在荣安脑海中反复回响,彻底打乱了她原有的步调。死亡的威胁是如此真切而迫近,让她无法再像之前那样,从容地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慢慢调查真相。她必须首先搞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找到活下去的可能。
然而,一个巨大的疑问随之浮现。
如果她真的身中剧毒,为何除了穿越初期那几次莫名的头昏和心悸之外,近来身体并无太多异常感受?甚至,连那偶尔的头昏都许久未曾发作了。是毒性潜伏得更深了?还是……这毒本身,就非同寻常?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必须用系统性的方法来应对危机。
她没有贸然去惊动皇城司内部可能存在的眼线,而是换上了最普通的衣物,戴上帷帽,如同一个忧心自身隐疾的寻常女子,开始在汴京那些有名或无名的医馆、药铺间流连。
她找过城南号称“赛华佗”的老郎中,对方搭脉良久,只皱眉说“姑娘忧思过甚,肝火郁结,需静养”,开了几副安神去火的方子。
她寻过城北专治疑难杂症的江湖游医,那人说得天花乱坠,什么“邪风入体”、“经脉不畅”,推销了不少价格不菲的“祖传秘丸”。
甚至,她还去了大相国寺,向一位据说精通医理的僧人求助,对方也只是念着佛号,说她“孽缘缠身,需放下执念”。
一圈下来,毫无收获。
所有郎中对她的脉象诊断都趋于“虚弱”、“郁结”这类常见问题,没有任何人指出有中毒的迹象。那些安神汤药她谨慎地尝过一点,除了让人昏昏欲睡,并无其他效果。
民间渠道无效,荣安将目光转向皇城司内部。司内设有专门的医官,负责救治受伤的密探及研制一些……特殊用途的药物。她借口之前执行任务时偶感不适,心悸乏力,请求医官诊视。
皇城司的医官显然比外面那些郎中见识更广,手段也更直接。一番望闻问切,甚至取了她几滴血用特殊药液测试后,医官的脸上也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荣干当……”
医官捻着胡须:“从脉象和血色来看,并无常见毒素侵扰的迹象。你所说的心悸乏力,倒像是心神损耗过度,或是……修炼某些特殊功法不当所致?”
他隐晦地提了一句,显然知道皇城司内奇人异士众多,有些修炼法门本身就会带来身体异状。
荣安心中微沉。连皇城司的医官都查不出?这毒难道如此诡异?
接下来的几天,她虽然依旧照常点卯,参与一些外围的调查,但心神不宁、偶尔恍惚的状态,还是被敏锐的人察觉到了。
这一日,她正在签押房内对着卷宗出神,思考着“老地方”究竟是指哪里,李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褐色的眸子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冷然开口。
“你这几天,不对劲。”
荣安抬起头,看着这个心思深沉、却似乎目前尚未表现出直接敌意的“合作者”。她心中权衡利弊,一个大胆的念头升起。与其自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不如……赌一把?看看李畴对此事知道多少,或者,他能否提供帮助?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部分摊牌。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我可能……中毒了。”
李畴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没有追问她如何得知、为何中毒,只是沉默地看了她几秒,然后转身离开。
就在荣安以为他置之不理时,下午,一名身着宫中服饰、气质沉稳的老者,在一名皇城司低阶吏员的引导下,来到了荣安的签押房。那吏员手中拿着的,正是李畴的令牌。
“这位是太医院的刘太医。”
吏员恭敬地对荣安说道:“奉……李大人之令,前来为荣干当请脉。”
御医!李畴竟然直接动用了关系请来了御医!
这份“帮助”来得如此迅速而高效,让荣安心中更加警惕,却也抱着一丝希望。或许,宫廷御医能看出些端倪?
刘太医显然被叮嘱过,并不多言,只是示意荣安伸出手。他的诊断比之前所有郎中都更为仔细,望、闻、问、切耗时近半个时辰,期间不时蹙眉,又时而露出疑惑之色。
最终,他收回手,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道:“荣干当的脉象……甚是奇特。乍看之下,只是心脾两虚,神思不属之症,与忧劳过度相符。但细察之,脉象深处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滞涩’之感,如轻纱蔽月,难以捉摸。老夫行医数十载,此类脉象……罕见。”
他看向荣安,目光锐利:“姑娘近期,可曾接触过什么特殊的香料、药物?或者……是否修炼过某些涉及意念的偏门法诀?”
意念?精神?
这些词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荣安脑海中一直盘旋的迷雾。
她猛地回想起穿越之初那些不受控制的头昏、心悸,以及偶尔闪回的、属于原主的激烈情绪碎片,还有古蔺那老头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话语。
如果,这不是一种直接损害脏腑、显现于外的剧毒,而是一种……作用于精神、意识乃至记忆的药物呢?
一种能够控制他人,使其听从指令,并在特定时间需要“解药”来维持平衡,否则就会精神崩溃甚至死亡的——精神控制类药物!
这就能完美解释为何所有郎中都查不出生理上的中毒迹象!因为这毒的根本,不在于破坏肉体,而在于操控心智!它可能通过影响神经递质、干扰大脑特定区域功能来起作用,其外在表现就是情绪失控、记忆紊乱、头痛,甚至在得不到“解药”的情况下,可能导致彻底的精神错乱或脑死亡!
而自己穿越而来,或许是因为两个灵魂的融合冲击,或者是现代灵魂对这类药物的反应不同,暂时压制甚至部分破坏了这种控制,所以才出现了症状减轻甚至消失的假象!但这绝不意味着毒性已解,很可能只是潜伏得更深,或者……正在酝酿着更猛烈的爆发!红拂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
想通了这一点,荣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比单纯的肉体中毒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这意味着,她的思想、她的意志,都可能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原身根本就是一个被药物操控的傀儡!
而她现在,正继承着这具被禁锢的身体和潜在的致命危机!
“多谢太医。”
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对刘太医表示感谢。刘太医开了一些安神补气的方子,但也坦言,对于那丝“滞涩”之脉,他并无把握,只能建议静养观察。
送走御医,她独自坐在冰冷的签押房里,心情沉重无比。
线索指向了精神控制药物。这在北宋末年,是何等骇人听闻的手段!掌握这种药物和技术的势力,其可怕程度远超想象。王公子?汉儿司?还是另有其人?
而那个“老地方”和月圆之夜的“解药”,成了她眼下必须面对的最紧迫的生存问题。她必须在十五之前,想办法找出“老地方”是哪里,并且,要决定是否要去赴这场生死未卜的“约”。
李畴的出手相助,是真心还是另有所图?他是否知道这毒的真相?
无数疑问缠绕着她,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她不能再坐以待毙。她必须主动出击,在毒性彻底爆发之前,找到自救的方法,哪怕……需要再次与虎谋皮。
……
李畴动用令牌为荣安请来太医之事,如同在平静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水,瞬间在皇城司内部乃至更广阔的汴京权贵圈子里炸开了锅。这消息不知从哪个环节不胫而走,迅速发酵,传得沸沸扬扬。
焦点并非荣安“可能中毒”本身,而是李畴——那个家世显赫、容貌绝世、却冷硬如冰、对任何女子都不假辞色的陇西李氏独苗,那个京中无数贵女求而不得的李六郎——竟然会为了一个皇城司的女密探,一个名声并不算好的“血罗刹”,动用了如此稀缺的御医资源!
这背后的意味,足以让整个汴京的闺阁炸开锅。
“她荣安何德何能?不过是侥幸擒了个方腊!”
“六哥哥定是被她那狐媚样子给骗了!”
“一个整天与血腥打交道的女人,也配得上李六郎的关照?”
“听说她身份还不清不楚的,指不定用了什么下作手段!”
“……”
各种酸涩、嫉妒、难以置信的议论在茶会、诗社、后花园中悄然流传。
永嘉郡主气得摔碎了一套珍贵的定窑茶具,高玉婉则冷着脸,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荣安这个名字,在一众贵女心中,已然从“需要打压的潜在对手”升级为了“必须清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沸反盈天的舆论,自然也传到了阿修罗耳中。
他风风火火地冲进荣安的签押房,铜铃大眼里满是焦急和不解,瓮声瓮气地问道:“阿安!阿安!你咋了?俺咋听外面都在传你病得厉害,连宫里的太医都惊动了?是上次受伤没好利索吗?你怎么不跟俺说啊!”
看着阿修罗那毫不作伪的关切,荣安心中微微一暖,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了然。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容。
“呵……没什么大事,劳你挂心了。”
她轻描淡写地回应,心中却明镜似的。
这皇城司,果然是个四面透风的筛子。李畴请太医这等相对隐秘的事情,竟然在短短时间内就传得人尽皆知。这里的眼线,恐怕比衙署里的老鼠还要多,还要无孔不入。蔡京的、童贯的、雍王的、甚至其他皇子后妃的……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透明鱼缸里,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注视着。
这种无所遁形的感觉,让她脊背发凉。
好不容易熬到下值,她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心绪,回到了那处位于皇城司后巷、本以为能暂时隔绝外界纷扰的小院。
推开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她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只见院内那棵老槐树下,那张她平时用来晾晒草药的破旧石凳上,此刻正悠闲地坐着一人。
那人今天换了件毫不起眼的粗布长衫,脸上依旧戴着那标志性的玄色面具,不是晏执礼又是谁?
他仿佛回到了自己家一般,姿态闲适,甚至手里还拿着荣安放在屋里的一本杂书,随意地翻看着。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槐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竟有几分诡异的和谐。
荣安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他怎么来了?是来追问“方腊同党”的调查进展?还是……他也听到了风声,前来探底?
她定了定神,反手关上院门,走上前,依礼道:“师父。”
晏执礼闻声,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面具后的目光落在荣安身上,似乎打量了她一番。他没有立刻询问任务,反而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另一张石凳,语气平淡无波。
“坐。”
荣安有些意外,依言坐下,心中戒备更甚。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晏执礼竟随之探出手,手指精准地搭在了她放在石桌上的手腕脉搏处!
他的手指微凉,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度和稳定。
荣安身体瞬间僵硬,几乎要下意识地抽回手,但强行忍住了。她抬眼,看向那张近在咫尺、却毫无表情的木面具,心中惊疑不定。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也懂医术?
晏执礼并未解释,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她的脉象,面具下的眉头微微蹙起。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收回手,目光透过面具,带着一丝探究,沉声问道。
“你何处不适?”
荣安:“……”
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总不能说,我可能中了一种你们这个时代查不出来的精神控制毒药,月底不吃解药可能会疯掉或死掉吧?
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郁闷和烦躁。
李畴请太医的事闹得满城风雨,红拂那边肯定早就收到了消息。自己“中毒”且寻求医治的情况已然暴露。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王公子”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她试图摆脱控制?那个月圆之夜的“老地方”之约,现在去还是不去?去了,是自投罗网,还是能换取暂时的生机?不去,毒性发作的后果她能否承受?
原本就扑朔迷离的局势,因为自己身体的隐患彻底暴露,变得更加凶险和不可预测。她感觉自己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四周都是暗礁和漩涡,而导航的罗盘却掌握在敌人手中。
“谢师父关心。”
她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虚弱:“许是前些日子奔波,未曾好好休息,有些气虚体弱罢了,并无大碍。”
晏执礼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面具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让人无从揣测他是否相信了这个说辞。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站起身,理了理衣袖。
“任务之事,抓紧。”
他丢下这句不咸不淡的话,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小院,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荣安独自坐在石凳上,看着晏执礼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心中一片冰凉。
太医查不出,晏执礼似乎也没发现异常……但这恰恰证明了那毒的诡异和可怕。
红拂的话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的头顶。
那个“老地方”,她必须去。
但在那之前,她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至少,要弄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以及……有没有可能,在拿到解药的同时,反咬一口,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主动权。
夜色,彻底笼罩了这座小院,也笼罩了荣安沉重的心。
她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喜欢半阙河山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半阙河山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