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那看似随意却又精准投下惊雷的话语,在暖阁内余波未平。
荣安低垂着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原本就复杂的目光,此刻更是掺杂了更多难以言喻的意味——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实质化的嫉妒与探究。
打了好些人的脸?
这“好些人”指的是谁?
难道她在皇城司的晋升,或者这次擒拿方腊的功劳,还牵扯到了更深层的权力博弈和脸面之争?
就在荣安心念电转,试图从这团乱麻中理出一丝头绪时,太后却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很快又将话题引向了更让她瞠目结舌的方向。
太后依旧握着荣安的手,目光却悠悠地转向了角落那个沉默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阿六。
“说起来,哀家倒是想起一桩趣事。”
太后脸上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温和笑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暖阁内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畴儿啊,你瞧瞧荣安这丫头,如今可是出息了。还记得她刚进宫那会儿,性子怯生生的,见谁都脸红。谁能想到,如今竟能独当一面,在皇城司立下这般功劳。”
“畴儿”?
这个亲昵的称呼如同一声惊雷,在荣安耳边炸响!
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后,又顺着太后的目光,死死盯住角落里的阿六。
太后仿佛没看到荣安的震惊,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调侃和怜爱:“说起来,你们俩也是缘分。当年荣安这丫头,为了能跟你……咳咳,为了能进皇城司,可是没少在哀家跟前磨叽。哀家当初还觉得她胡闹,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去那等地方做甚?如今看来,倒是哀家看走眼咯。”
“轰——”
荣安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千万口钟同时被敲响,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阿六……就是“畴儿”?
太后的称呼,京中能有几个“畴儿”让太后如此亲昵称呼,且能与皇城司、与眼前这个阿六联系起来的?
一个在汴京传闻中如雷贯耳的名字,猛地蹦了出来——李畴!
那个传说中的李六郎!
荣安来自现代,对北宋末年的历史人物算不上如数家珍,但一些特别显赫的、或是与重大事件相关的名字,还是有所耳闻。
李畴这个名字,她隐约有印象!
并非因为他在正史中有多么浓墨重彩的记载,或许是被刻意掩盖或湮没了,而是因为他的家族——陇西李氏!
那是一个满门忠烈、堪称悲壮的将门!
从李畴的曾祖、祖父,到他的父亲、叔伯,几乎五代人,前赴后继,皆战死在对抗西夏、辽国,以及如今新兴的金国的西北边陲!
真正的“武将世家,忠烈满门”!
用满门鲜血铸就了赫赫声威和无比清贵的门楣。虽然人丁日渐稀薄,权势或许不及蔡京、童贯等当朝显贵,但在士林清议和民间声望中,陇西李氏的地位极高,是忠义的象征!
而李畴,李六郎,正是这一代陇西李氏唯一的嫡系继承人!
据说他不仅继承了将门虎子的英武,更难得的是文武双全,容貌俊美,是汴京无数待字闺中的贵族千金梦寐以求的夫婿人选,是真正意义上的“京中一美”、顶级贵胄!
可是……可是阿六?!
那个沉默寡言、杀气凛然、手段狠辣、被称为“鬼见愁”的皇城司顶尖密探,怎么可能会是那个传说中光风霁月、家世显赫的李六郎?!
这反差太大了!
大得让人根本无法相信!
荣安瞪大了眼睛,目光死死锁在阿六……不,是李畴那冰冷毫无表情的脸上,试图从他俊美冷漠的面容下看清他的想法。
她回想起与阿六相处的点滴,他那精准高效的杀人技、那沉静如水的眼神、那偶尔流露出的、与皇城司格格不入的某种……气质?还有他对自己时而冷漠、时而怀疑却又隐含一丝难以察觉的维护?
如果他是李畴,那一切似乎又有了解释。
他为何能在皇城司拥有超然的地位,连“天”字组也似乎有所顾忌?为何章霁、阿修罗等人对他心服口服?
为何他看似冷漠,却又似乎背负着某种沉重的东西?
而更让荣安头皮发麻的是太后后面那句话——“当年荣安这丫头,为了能跟你……为了能进皇城司……”还有皇帝之前模棱两可的暗示。
原身,是为了李畴,才进的皇城司?
所以,那些贵女们看她的眼神,那种嫉妒、愤恨、鄙视、羡慕交织的复杂情绪,不仅仅是因为太后的青睐和她立的功劳,更是因为……她这个“声名狼藉”、混迹于黑暗世界的“血罗刹”,竟然曾经与她们心目中高高在上、皎如明月的李六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怪不得!
荣安只觉得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本以为自己是在怪物堆里求生存的残酷剧本,没想到背后还隐藏着如此狗血淋漓的言情戏码?原主竟然是个为了接近心上人而奋不顾身潜入特务机构的……恋爱脑?
这个认知让她一阵恶寒,同时也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她只思考了片刻,就得出了结论。
不可能!
不说原身的多重间谍身份就不允许她恋爱脑,身为现代特工的她更知道在乱世一个细作的养成是需要血腥的训练、残酷的任务、阴森的牢狱、各种毒药暗器的使用方法、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对生存的渴望和冷漠。
这样一个在刀尖上跳舞、在生死边缘挣扎求存的女人,真的会仅仅为了一个男人,就投身于皇城司吗?
当然不是。
至少,不全是。
或许最初有那么一点少女怀春的冲动,但能够在多重间谍身份中存活下来,并且在皇城司混到“血罗刹”这个代号的,绝对不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恋爱脑。这背后,定然有更复杂的原因,或许是生存所迫,或许是另有隐情,或许……连对李畴的感情本身,都未必那么纯粹。而且,甚至为了李畴进入皇城司,很可能就是个迷惑众人的幌子。
太后似乎很满意自己话语造成的效果,她看着荣安脸上难以掩饰的震惊和恍惚,又瞥了一眼角落依旧沉默如石的李畴,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意味深长的味道。
“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太后轻轻拍了拍荣安的手,适时地终止了这个话题,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段有趣的往事:“今日叫你们来,是让你们年轻人聚聚,松快松快,别总想着那些打打杀杀、朝堂纷争的烦心事儿。荣安啊,既然来了,就好好玩玩,畴儿,你也别总板着脸,多照顾着点荣安。”
暖阁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丝竹声依旧悠扬,但众人的心思显然早已不在音乐上。那些贵族公子小姐们,虽然表面上恢复了谈笑,但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荣安和李畴,窃窃私语声比之前更加密集。
荣安如坐针毡,感觉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太后的“慈爱”此刻在她感觉来,充满了算计和试探。
而那个李畴,在她眼中也变得无比陌生和复杂。
原身与他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
而太后今日这场看似随意的聚会,故意点破这层关系,目的又是什么?
无数疑问如同乱麻般缠绕在荣安心头。
她意识到,自己不仅卷入了一场权力的棋局,更可能踏入了一个由过往情感、家族恩怨和复杂身份编织而成的、更加危险的漩涡中心。
而她对这具身体原主的了解,还远远不够。眼前的繁华迷眼,却比皇城司的刀光剑影,更让她感到心悸。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人按捺不住了。
两位一直坐在不远处、衣着尤为华丽、妆容精致的年轻贵女,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位穿着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头戴一套赤金点翠头面的小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娇憨笑容,端起一杯香茗,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她身旁另一位着水蓝色绣缠枝莲纹绫缎裙、气质略显清冷的女子,也款步相随,目光却如同冰锥般落在荣安身上。
“这位便是近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荣干当吧?”
鹅黄衣裙的小姐开口,声音清脆,如同出谷黄莺,但话语里的意味却并非单纯的问候,“果然是巾帼英雄,气质不凡呢。小女子赵姝凝,家父乃枢密副使赵霆。这位是太尉高俅高伯父的千金,高玉婉姐姐。”
她自报家门,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枢密副使、太尉,皆是朝中手握实权的顶级高官,这两位小姐的身份,在汴京的贵女圈里,确实是顶尖的存在。
荣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得不起身,依礼微微颔首:“赵小姐,高小姐。”
态度不卑不亢。
那高玉婉只是用鼻子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依旧上下打量着荣安,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挑剔和毫不掩饰的轻蔑。她显然比赵姝凝更沉得住气,或者说,更不屑于伪装。
赵姝凝仿佛没看到荣安的冷淡,依旧笑吟吟地,目光却瞟向了角落的李畴,语气带着几分天真无邪的娇嗔:“说起来,我们与六哥哥也算是自幼相识了。六哥哥性子冷,不爱与我们这些姐妹玩闹,没成想,倒是与荣干当这般……相熟。真是令人意外呢。”
这话看似感慨,实则句句带刺。
一是点明她们与李畴是“青梅竹马”的关系,身份匹配,二是暗讽荣安与李畴的“相熟”不合常理,暗示荣安用了什么不上台面的手段,三是刻意用“六哥哥”这个亲昵的称呼,来凸显她们与李畴关系的不同寻常。
荣安岂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她知道麻烦来了。这两位,显然是李畴的狂热追求者,如今把她当成了假想敌和需要清除的障碍。
“赵小姐说笑了。”
她神色平静,语气淡然:“卑职在皇城司当差,李大人是同僚,与同僚办差,乃是本分。谈不上相熟,只是公事公办而已。”
她直接撇清关系,将一切归于公务,这是最稳妥的应对。同时,她刻意用了“李大人”这个官方称呼,与赵姝凝的“六哥哥”形成鲜明对比,划清界限。
然而,对方显然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她。
高玉婉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冰冰的,如同她的眼神:“公事公办?我倒是好奇,皇城司的‘公事’,都是些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听闻荣干当外号‘血罗刹’,想必手上沾的血腥不少吧?这等戾气,带到太后娘娘这慈明殿来,恐怕……不太合适吧?”
这话就极其恶毒了!
直接攻击荣安的出身和职业,将她贬低为双手沾满血腥、戾气缠身的刽子手,不配出现在这等高雅洁净之地,甚至暗指她玷污了太后的宫殿。
暖阁内瞬间安静了几分,连乐师似乎都放轻了演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小小的冲突上,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荣安感到一股怒火从心底窜起,但她强行压了下去。在这种场合,动怒就输了。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高玉婉,目光清澈,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高小姐此言,卑职不敢苟同。皇城司乃陛下亲军,职责所在,乃是铲奸除恶,护卫社稷安宁。卑职所为,皆是奉令而行,清除的是危害江山社稷、荼毒百姓的乱臣贼子。若说沾了血腥,那也是乱臣贼子之血。太后娘娘母仪天下,心怀慈悲,想必更能体恤我等为护卫大宋安宁、不得不行霹雳手段的苦心。倒是高小姐……”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高小姐久居深闺,想必少见世间险恶。不知者不怪,但将护卫国之利刃,妄称为‘见不得光的手段’,若传扬出去,恐怕……才会真的引人非议,以为高太尉对陛下设立皇城司之意,有所误解呢?”
这一番话,可谓四两拨千斤!
首先,她将皇城司的行动拔高到“护卫社稷”的高度,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其次,她巧妙地将太后拉下水,暗示太后是理解和支持这种“霹雳手段”的,堵住了高玉婉借太后压人的可能。最后,更是反将一军,指出高玉婉的言论可能给其父高俅带来“非议”和“误解”圣意的政治风险!
高玉婉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她没想到这个看似低调的“血罗刹”,言辞竟然如此犀利!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气得胸脯起伏,手指紧紧攥住了帕子。
赵姝凝见状,连忙打圆场,但笑容已经有些勉强:“荣干当好利的口齿。玉婉姐姐也是心直口快,并无恶意。只是……我们也是关心六哥哥。皇城司毕竟风险重重,刀剑无眼,我们这些做妹妹的,总是提心吊胆的。不像荣干当,身手了得,自是不惧。”
她这话,又是绵里藏针。一方面暗示李畴在皇城司不安全,需要“贴心人”关心,另一方面,又暗讽荣安不像寻常女子,缺乏温柔,只懂打杀。
荣安微微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赵小姐的关心,李大人想必心领。不过,李大人文韬武略,乃将门虎子,自有其抱负和担当。守护家国,本就是陇西李氏世代相传的忠烈风骨。若只因风险便畏缩不前,恐怕也非李大人所愿,更辜负了李氏满门忠烈的英名。至于卑职,微末技艺,不过是为上官分忧,为朝廷尽忠罢了,不敢当‘身手了得’之誉。”
她再次将话题引向“家国大义”和“李氏门风”,巧妙地化解了赵姝凝那种小女儿态的“关心”,反而衬托出对方的格局狭小。同时,谦逊的态度也让人挑不出错处。
两位贵女连续出招,都被荣安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反而显得她们无理取闹、小家子气。周围那些原本看热闹的公子小姐们,眼神也渐渐变了,从最初的看笑话,多了几分对荣安临机应变能力的惊讶和审视。
赵姝凝和高玉婉讨了个没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又碍于在太后宫中,不敢太过放肆。高玉婉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看荣安。赵姝凝勉强维持着笑容,说了句“荣干当真是能言善辩”,便悻悻地拉着高玉婉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这场突如其来的挑衅,暂时被荣安化解了。
但她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沉重。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她因为与李畴那层被太后点破的、似是而非的关系,已经成为了这些汴京顶级贵女的眼中钉、肉中刺。未来的日子,在皇城司内部的明枪暗箭之外,恐怕还要应付来自这些高门贵女无穷无尽的麻烦。
而自始至终,角落里的李畴,都如同一个局外人,沉默地站在那里,他只是垂着眼,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仿佛这场因他而起的风波,与他毫无关系。
荣安瞥了他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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