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如山、侧对着众人的阿六,缓缓转过身。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韵律,目光如同淬了寒冰又经千锤百炼的刀锋,先是在杨丰那张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惶的脸上冷冷一刮。
那目光锐利如实质,杨丰瞬间如同像掐住了喉咙的鸭子,所有幸灾乐祸的余音卡在喉间,脸色煞白,脊背瞬间绷紧,渗出冷汗。
随即,阿六的视线越过他,落在荣安和阿修罗身上,最终定格在荣安的脸上。
“稍安。”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混乱迷雾的绝对冷静。他的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窗外的细雨。
“此急报,非明诏,非枢密院正式行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愕然、惊惧、茫然交织的脸,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弧度。
那弧度冷得没有温度。
“不过是皇城司‘天机阁’截获的汴京风闻,官家震怒之下的一句口谕罢了。被有心之人,借题发挥,以势压人。”
他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更深的寒意:“意图逼迫东南地方速战速决,替他们收拾因横征暴敛而点燃的燎原大火,掩盖他们自身贪渎无能、养寇自重的罪责。”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穿透了千里宫阙的朱墙,直抵汴京那帮权臣的心脏:“真正的战报,在这里。”
话音未落,他已从怀中取出一封同样带有特殊火漆印记、封套形制更为隐秘的密函。
他指尖轻巧一弹,薄薄的封套无声裂开,露出里面墨迹犹新的信纸。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青溪县衙湿冷的青石板上,砸进每个人的耳膜深处。
“两浙兵马都监蔡遵、颜坦,率五千禁军精锐,于青溪西南五十里处,卧牛岭隘口,遭遇方腊主力伏击……鏖战两昼夜,全军覆没,无一生还。蔡、颜二将,力战至死,尸首悬于隘口旗杆。”
他念到这里,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冰冷地陈述着血淋淋的事实,仿佛那五千条性命只是纸上的墨点:“就在三日前,方腊贼军以迅雷之势攻陷睦州府城,守将张徽言弃城而逃。昨日,歙州陷落,通判毛栗战死。其兵锋正炽,裹挟流民不下十万,前锋大将方七佛,率精锐已抵杭州城北三十里,扎下连营,昼夜不息打造攻城器械。杭州城,旦夕可破!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入行在!”
轰
如果说刚才十万禁军的消息是悬在头顶的惊雷,那么此刻阿六口中吐出的,便是脚下炸开的血海!
五千精锐全军覆没!睦州、歙州接连失守!
杭州——东南第一重镇、财富汇聚之地、大宋钱粮命脉所系,竟已危如累卵!
荣安皱眉,她虽知方腊起义声势浩大,原主记忆里也有模糊印象,但亲耳听到如此具体、如此惨烈的战报,冲击力完全不同。
短短数日,连克重镇,歼灭朝廷成建制的野战精锐。这已不是啸聚山林的流寇,而是一支拥有可怕组织力、战斗力和战略眼光的军队!
能在预设战场全歼五千禁军,方腊麾下必有精通兵法的能将!
她内心深处,那点因后世历史评价而产生的“起义者”滤镜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与……难以言喻的、对反抗者强悍生命力的本能佩服。
在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下,能将腐朽透顶的宋军打成这样,方腊此人,当得起“枭雄”二字!
这份勇猛与决绝,是血与火淬炼出来的!
那日在码头,文叔那日低沉而清晰的线报声,如同鬼魅般在她脑中骤然回响:“……方腊军已席卷六州五十二县……”
那时,方腊本不该在青溪!
他应该在更战场上运筹帷幄,但他偏偏出现在了码头,出现在那艘海鰌船附近……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炸药!
还有海鰌战船!
无论有了哪一样,那绝对是制敌的杀伤性武器,所以方腊也想要!
荣安的思绪如同闪电,猛地劈回码头那个火光冲天、爆炸轰鸣的惊魂之夜。
包括后来她被方腊所俘……
一切都在阿六算计之中。
可是后来……他明明有绝佳的机会!
帮源洞旁,方腊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皇城司三大恶鬼齐聚,她这个意外搅局的变数,若不顾一切,拼死一搏,未必不能擒下或格杀方腊这个叛军灵魂!
那时若成功,东南这场即将吞噬一切的滔天烈焰,或许能早熄片刻?无数生灵或可暂免涂炭?
但阿六没有!
他没有及时引爆码头炸药,选择了以救她为幌子离开了帮源洞。
她不认为他想不到办法抓住方腊……那么,是为什么?
……
荣安猛地抬头,目光如两柄烧红的烙铁,带着燃烧的审视和无声的的质问,狠狠看向阿六那张冷峻漠然、仿佛万年冰封的脸。
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眼眸里,到底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他放任方腊离开,是力有不逮?是审时度势后的无奈?还是……另有所图?有更深层、更惊人的谋划?他究竟站在哪一边?
他效忠的,仅仅是龙椅上那位沉迷丹青的道君皇帝和摇摇欲坠的赵宋朝廷吗?抑或是……某种连荣安都无法想象的、超越眼前乱局的意志?
……
“呵……”
就在这时,杨丰带着粘稠恶意的冷笑声,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硬生生打断了荣安翻江倒海的思绪。
他看着荣安望向阿六的模样,脸上重新挂起了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蔑神情。
“荣干当,看来您这‘漆税’的差事,比天塌地陷还要让您忧心忡忡啊?也是,晏大人御下极严,赏罚分明可是出了名的。您这漆税要是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啧啧啧……”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那未尽之意充满了恶毒的揣测和幸灾乐祸。
又来?!
这阴阳怪气、火上浇油的腔调,如同点燃了荣安压抑已久的火药桶!
她猛地转头,眼神瞬间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向杨丰!
声音清脆,却带着足以割裂空气的讥诮和愤怒。
“杨干当!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好你自己的烂摊子吧!”
她踏前一步,爆发出惊人的气势,竟迫得杨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十万大军压境也好,晏大人雷霆之怒也罢,我荣安再不济,就算把这差事办砸了,顶天了不过挨顿板子!”
她故意将“顶天了”三个字咬得极重。
“倒是您杨干当!”
接着她话锋陡然一转,带着洞穿一切虚伪的锋利寒芒:“至于您这的差事,办得可真是旷日持久、锲而不舍啊!青溪县这潭浑得能淹死人的臭水,您老蹚得够深、够投入啊!方腊都打到杭州城下了,您还有闲心在这儿操心我的差事?花石纲的船队还走得动吗?运河里的血还没冲干净吧?朱勔朱大总管的‘正事’,您可千万别办砸了!到时候……”
荣安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杨丰心坎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在这儿阴阳怪气?呵!您这份‘定力’,荣安真是拍马难及!”
“你!放肆!”
杨丰被荣安这连珠炮般、句句诛心、直指要害的犀利言辞怼得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涨成猪肝色!曾经心里有过的一丝不忍和怜悯全部消失殆尽,尤其当荣安毫不留情地点破“花石纲”和“朱勔”这两个禁忌名字时,他眼中爆发出难以掩饰的惊怒!
他指着荣安,手指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想要厉声呵斥,却又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在大庭广众、尤其是在阿六那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他根本不敢、也无法反驳荣安点出的任何一个字!
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变了调的嘶吼:“你……你血口喷人!污蔑!”
荣安看着他气急败坏、色厉内荏的样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好像真的很生气?
她思绪一转,脸上却故意扬起一个极其灿烂、带着十足挑衅和鄙夷的笑容,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神睥睨,无声地传递着:“怎么?被戳中肺管子了?恼羞成怒了?”
没等杨丰反驳。
阿六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流,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扫过。那目光中的警告意味,让杨丰胸口的怒火如同被浇了一桶冰水,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憋屈。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将几乎喷薄而出的咆哮咽了回去,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闷哼,猛地一甩袖子,重重转身,背对着荣安,但那僵硬的背影和微微耸动的肩膀,无不透露出他此刻内心狂躁的怒火。
哦……被发现了……
荣安知道阿六看出了她的目的,她立刻闭了嘴。她故意刺探杨丰,暂时先告一段落。
就在对峙余波未平之际,一个县衙的年轻胥吏脸色煞白、脚步踉跄地冲进前院,声音带着哭腔,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启……启禀……各位大人!不好了!县尉……县尉王舜王大人……他……他刚刚递了辞呈,挂印……挂印回乡了!新任县令陈光陈大人,已经……已经拿着吏部文书到任了!就在……就在后堂交接!”
王舜辞官了?那个虽然油滑世故、但至少还算熟悉本地情况、勉强能沟通的县尉,在这个节骨眼上跑了?换了个名不见经传、不知是人是鬼的“陈光”?
荣安眉头瞬间拧紧,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她立刻回想刚刚阿六的急报当中“睦州知州”……
她几乎是立刻追问:“那睦州知州呢?!赵拚赵大人现在何处?!”
赵拚,这个被王舜推到她面前的关键人物,是她追查漆税黑幕的重要线索!
那年轻胥吏被荣安锐利的目光和迫人的气势吓得一哆嗦,茫然地抬起头,结结巴巴地回答:“赵……赵拚赵大人?他……他不是睦州知州啊!他……他早在去年秋闱之后,就因考评……调任荆湖南路提点刑狱了!如今咱们睦州的知州,是……是张徽言张大人啊!就是……就是刚刚弃了睦州城逃走的那个……”
什么?!
果然!
赵拚不是睦州知州?!
去年就调走了!
现在睦州的知州是弃城而逃的张徽言!
荣安真想扇自己两巴掌!她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子!一个天大的笑话!被耍了!被董云!被杨丰!被这该死的青溪县衙!联手狠狠地耍了!
董云!那个两浙路走马公事董云!
那天在县衙,就是他和那赵拚演的一出好戏!
还有杨丰!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他当时就在场!他明明知道赵拚早已调走!他明明知道董云在撒谎!但他非但没有提醒,反而顺水推舟,极力阻拦自己去查赵拚和董云,用“漆税”这个看似合理实则狭隘的框子死死框住自己,将自己隔绝在真正的核心线索—之外!他是在为董云打掩护?还是在为朱勔清理障碍?还是有其他目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被人愚弄的强烈屈辱感和滔天怒火,如同火山熔岩般在荣安的胸中轰然爆发!
她竟然被几个古人耍了!
她的手指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呵!好!好得很!真是好算计!”
她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她猛地扭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狠狠钉在不远处杨丰那微微侧过来的脸上。
此刻的杨丰,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憋屈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得意、轻蔑、嘲弄,他的嘴角夸张地上扬着,形成一个极其刺眼、极其恶毒的弧度。
行!不就是漆税么!
荣安心中一沉。
好!她就查!查个天翻地覆!查个水落石出!查个……尸横遍野!
她倒要看看,这青溪县所谓的“漆税”背后,到底连着多少条吸血的藤蔓,缠着多少颗肮脏腐烂的硕鼠头颅!
你们想用这个做文章?那我就把这个文章,做得足够大!足够响!足够把你们这些躲在阴沟里蝇营狗苟的魑魅魍魉,都炸得粉身碎骨,曝晒于青天白日之下!
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前院,越过惶恐的胥吏,越过象征着权力与腐朽的县衙大堂,最终定格在县衙深处那栋低矮、阴暗、堆满了陈年卷宗的户房方向。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那些泛黄发霉、布满灰尘的纸张,看到了背后隐藏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惊天秘密和无尽血泪。
“阿修罗!”
她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出鞘利刃的清鸣。
“走,去户房!”
她抬步向前,步伐坚定,每一步都踏在湿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调阅青溪县!近五年!所有与漆税、漆园、生漆采买、运输、损耗、库藏、账目相关的卷宗、账册、契约、往来文书!一张纸片!一个字!都不许漏掉!”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即将掀起滔天巨浪、摧毁一切的决绝气势。
“我!倒!要!看!看!这‘小小’的漆税,到底有藏着多少‘惊喜’在等着我!”
喜欢半阙河山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半阙河山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