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冲刷掉荣安刻意涂抹的污泥,露出一张欺霜赛雪、莹润如玉的绝色容颜。
原身本来就长得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而此刻荣安演技爆发,双眼盈满了泪水,如同被雨水打湿的娇嫩花瓣,楚楚可怜。她琼鼻挺翘,唇色因寒冷和惊吓而微微发白,微微颤抖着。湿透的乌黑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颈侧,更衬得肌肤胜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混合着狼狈与极致柔弱的美丽,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为之一窒。
“大英雄饶命啊——!”
只是美人开口有些破坏气氛。
荣安抬起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雨水滚滚落下,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凄婉哀绝:“小女子……小女子也是逼不得已啊!呜呜呜……”
她哭得梨花带雨,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承受着天大的委屈。
“什么皇城司……什么朝廷走狗……呜呜……小女子只是想活下去啊!”
她抽泣着,声音断断续续:“要么……要么被卖进青楼,生不如死……要么……就只能替朝廷卖命,混口饭吃……大英雄您替天行道,是顶天立地的大豪杰!您杀那些狗官,杀得好!小女子心里佩服得紧!可……可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只想在这乱世苟活……求大英雄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吧!呜呜呜……大家都是宋人,何必自相残杀,苦苦相逼啊……”
当“大家都是宋人”这几个字脱口而出时,她的心却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楚、悲凉与某种血脉相连的沉重感,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让她几乎维持不住哭泣的伪装。
怎么会……
方腊那满是杀气的脸上,破天荒地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他浓密的眉毛紧紧锁起,虎目如炬,死死盯着跪在泥泞中哭得肝肠寸断、我见犹怜的荣安。
这张脸,这泪水,这凄楚的控诉……与他想象中阴狠毒辣的朝廷鹰犬形象天差地别。尤其是那句“大家都是宋人”,更是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在了他心中某处。
他沉默着,眼神复杂地变幻,似乎在激烈地权衡。
他猛地一跺脚,发出一声冷哼,仿佛被荣安的哭求“打动”又或是觉得不屑,竟真的转过身,提着巨斧,似乎就要大步离开!
荣安心中刚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
然而,下一刻——
方腊背对着她,仅仅走出两步!
第三步还未踏出,他魁梧的身躯猛地一个违背惯性的、快到极致的半旋!
手中的开山巨斧,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和万钧之力,如同开天辟地的雷霆,毫无征兆地朝着荣安的头颅,当头劈下!
这一斧,快!狠!绝!
毫无保留!
带着必杀的意志!
荣安瞳孔骤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在这一斧面前都化为泡影!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斧刃上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寒光,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足以将灵魂都劈碎的死亡罡风!
完了!
下意识的,她闭上了眼睛!
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擂动!
“咚!咚!咚!”
心跳声音震耳欲聋,盖过了风雨!
冰冷的死亡触感似乎已经贴上了额头……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和黑暗并未降临!
当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眼缝。
瞳孔瞬间收缩到针尖大小!
那柄沉重、冰冷、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开山巨斧,斧刃距离她的眉心,仅仅只有半寸之遥!
森然的寒气刺得她皮肤生疼!几缕被斧风割断的湿发,缓缓飘落在泥泞中。
方腊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她面前。
他手臂肌肉虬结贲张,稳稳地擎着巨斧,斧刃悬停在荣安眼前,纹丝不动。
他那双如同燃烧着火焰的虎目,此刻却深邃得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审视、疑惑、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以及……最终沉淀下来的某种决断。
雨水顺着斧刃滑落,滴在荣安苍白的额头上,冰凉刺骨。
四周只剩下风雨穿过林叶的呜咽,和她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方腊低沉、浑厚、如同闷雷般的声音,在死寂的林中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重。
“暂且……信你!”
呼——
荣安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猛地一松,几乎要瘫软在地。
得……得救了?
看来美人计和绿茶买菜自古以来都有用。
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未涌上心头……
方腊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刚好……”
方腊缓缓收回巨斧,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在荣安那张惊魂未定、泪痕未干的绝美脸庞上,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帮源洞……好久没来客人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姑娘,不如……跟在下去做做客!”
荣安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做客?
她好久没听到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
但她又真的笑不出来……
她分不清脸上肆意流淌的,究竟是冰冷的雨水,还是自己那欲哭无泪、绝望到极致的泪水。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这算哪门子的“信你”?
……
冰冷的铁链铐住纤细的手腕脚踝,粗糙的金属边缘摩擦着皮肤,带来阵阵刺痛。
荣安被两个精壮的义军汉子夹在中间,如同押解重犯。
她真的想骂人!
有谁去做客被主人这样对待的?
俘虏就俘虏还做客!
方腊魁梧的身影在前方沉默地开路,雨水打湿了他粗布短打的后背,紧贴出虬结肌肉的轮廓,那柄沉重的开山斧随意地扛在肩头,斧刃上残留的暗红血迹在雨水中缓缓晕开。
青溪县城早已在身后化作一片混乱的剪影。
爆炸的巨响仿佛还在耳中回荡,隔着雨幕望去,城东方向依旧有浓烟混着水汽升腾,隐约还能听到随风飘来的、更加凄厉的哭嚎和混乱的叫嚷。
“哎哟,我说方大英雄……”
荣安故意踉跄一步,铁链哗啦作响,声音带着夸张的委屈,打破了沉闷的行程:“您看看,这都走出小半日了,有半个皇城司的人影追来吗?我就说嘛,我这种小喽啰,在皇城司里连个屁都算不上,他们才不会为了我兴师动众呢!丢就丢了,死了更好,省口粮!您看这锁链能卸了吗?你们这么多人呢,我也跑不了……”
她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方腊的反应。
对方脚步沉稳,头也不回,仿佛没听见。
她再接再厉,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掏心掏肺”:“不瞒您说,我早就不想干了!那皇城司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整天不是杀人就是放火,提心吊胆,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工钱还抠得要死,买盒胭脂都得算计半个月!我早就琢磨着换个营生了,找个大户人家当个丫鬟,或者去绣坊学点手艺,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唉,就是苦于没门路啊……”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活动着手腕,试图寻找铁链的薄弱点。
方腊依旧沉默,只是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旁边押送的一个年轻义军汉子忍不住嗤笑一声:“嘁,朝廷鹰犬,花言巧语!”
荣安立刻“委屈”地扁扁嘴:“小哥儿,话不能这么说!都是为了活命嘛!谁天生就想干这刀头舔血的买卖?要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
“闭嘴!”
方腊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并未回头,但那股无形的压力让荣安立刻噤声。
一行人并未走官道,而是沿着崎岖的山路、荒废的田埂、甚至涉过冰冷的溪流,专挑隐蔽难行之处。
方腊对地形熟悉得如同掌纹,总能避开可能的哨卡和巡逻。
沿途路过一个小村庄,只见残垣断壁间,幸存的村民麻木地翻找着被震塌房屋下可能残留的家当。
一个妇人抱着襁褓,坐在湿漉漉的废墟上嚎啕大哭,她的孩子显然已没了声息。几个老人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的烟柱,口中喃喃:“天罚…天罚啊……”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焦糊和绝望的气息。
在一处岔路口,两个穿着破烂蓑衣的樵夫正缩在草棚下避雨,低声议论着。
“听说了吗?青溪码头炸翻了天!死了好多人,连那大船都烧起来了!”
“造孽啊!肯定是方腊那些反贼干的!无法无天!”
“朝廷能不管?怕是要派大军来剿了吧?”
“派兵?”
另一个樵夫嗤笑一声,声音带着浓重的怨气:“做梦吧!青溪这种鸟不拉屎的穷地方,连遭了灾朝廷都不肯拨一粒米赈济!派兵?等着吧!等反贼打到汴梁城下,看那些官老爷急不急!”
“不是派兵……”
第一个樵夫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和恐惧:“我有个远房侄子在城里当差,说漏了嘴……是皇城司!皇城司里的那三位‘恶鬼’要来了!专门来拿方腊的!”
“恶鬼?什么恶鬼?”
“还能有谁?就是那三个活阎王啊!听说他们出手,鸡犬不留!方腊这次怕是……”
话音未落,方腊一行人已从草棚旁的小路快速经过。
方腊冰冷的目光如电般扫过那两个樵夫,吓得他们立刻噤若寒蝉,缩成一团。
方腊随即又冷冷地瞥了一眼身旁被铁链锁着的荣安,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
荣安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立刻堆起无辜和茫然,连连摆手:“恶鬼?什么三大恶鬼?方大英雄您别看我啊!我就是个跑腿打杂的!皇城司里面山头林立,派系复杂,我这种底层小虾米,连衙门里看门的老王头都不如,哪知道什么大人物配置?您问我,我问谁去啊?说不定是吓唬人的呢!”
她语气真诚,表情到位,将一个“懵懂无知、地位卑微”的底层小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方腊盯着她看了几息,那梨花带雨、惊魂未定又带着点天然呆的绝色容颜,似乎确实不像知道核心机密的样子。
他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加快了脚步。
荣安暗自松了口气,手心却捏了一把冷汗。
皇城司三大恶鬼?看来阿六那边的人反应过来了,追兵将至!
她必须更加小心。
雨势渐歇,天色愈发阴沉。
方腊带着他们七拐八绕,终于在一处看似寻常的山坳前停下。
山坳入口被茂密的藤蔓和几块不起眼的巨石遮挡。一个头缠红巾、猎户打扮的汉子从暗处闪出,警惕地扫视四周,与方腊对了个眼神,低语几句。
方腊点点头,那汉子立刻上前,熟练地拨开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
“进去。”
方腊言简意赅,推了荣安一把。
荣安踉跄着踏入洞口,一股混杂着泥土、苔藓、烟火和人畜体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并非想象中的阴暗潮湿的原始洞穴。
眼前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溶洞群。无数天然形成的石柱、石笋支撑起高耸的穹顶,洞壁上不知用什么矿物涂抹,点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火把和松明灯,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影影绰绰,光影摇曳,竟有一种粗犷而神秘的壮丽。
这便是方腊起义的核心——帮源洞!
洞内空间被巧妙地分割利用。
最外围靠近洞口处,是严密的防御工事:巨大的滚木礌石堆积在隘口,粗木搭建的了望哨卡上,目光锐利的哨兵警惕地巡视着下方。手持简陋武器长矛、竹枪、镰刀、斧头等的义军士兵在划分好的区域操练,喊杀声在空旷的洞穴中回荡,带着一股剽悍不屈的气势。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铁器的味道。
再往里,则是生活区。
依着洞壁搭建着无数低矮的窝棚和茅草屋,简陋得只能勉强遮风避雨。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妇孺老人挤在火堆旁取暖,眼神大多麻木而疲惫。
角落里,简易的炉灶上架着大锅,里面翻滚着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粟米粥,几个妇人正小心地分配着。四周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汗酸味和那寡淡粥水的味道。
随处可见负伤的义军士兵,有的躺在草席上呻吟,伤口只用草木灰或嚼碎的草药简单处理,散发着不好的气味。
几个看起来懂点草药的老者,正愁眉苦脸地翻找着所剩无几的药材。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简陋的武器,生锈的刀枪、自制的竹弓、打磨过的石块……这便是他们对抗朝廷大军的依仗。
……
不知道为什么,荣安心里又再次泛起来一种苦涩的感觉,她眼睛一别。
却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瘦小的弟弟,用一块破布小心地擦拭着弟弟脸上的泥污。
几个半大的少年,围着一个瘸腿的老兵,听他低声讲述着什么,眼中闪烁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坚毅光芒。
一个老妇人佝偻着腰,在洞壁渗水处,用豁了口的陶碗一点点接水……
这里没有想象中的“反贼窝点”的凶神恶煞,反而更像一个在绝境中挣扎求存、被逼到角落的苦难集合营。一种原始的、坚韧的、混杂着绝望与不屈的生命力,在这巨大的地下空间里顽强地搏动着。
方腊将荣安交给一个面容严肃、腰间挎刀的女头目沉声道:“带她去‘清心岩’,严加看管!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圣公!”
女头目恭敬领命,看向荣安的眼神冰冷而戒备。
“清心岩?”
荣安咀嚼着这个名字,看着女头目手中那串更粗的锁链,又看了看周围无数道投射过来的、或好奇、或冷漠、或带着恨意的目光,心头一片冰凉。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不,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挣扎的、随时可能倾覆的……蚁巢。
她想跑估计都会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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