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的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和江面。
制造“火攻”假象……需要火源,需要能让高俅在暮色和蒸汽中“看”到的火!
寻常火箭在如此大雨中根本无用。
他眼神如电,瞬间锁定了那边史伟手下几个护卫携带的、用于夜间信号和照明的——油罐和特制的防风雨火箭筒!
此时,史伟正被两个残余的金人逼得手忙脚乱,他的护卫也都在奋力厮杀。
混乱,再次成为最好的掩护。
阿六的身影动了。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快,更诡异,如同真正的影子贴着地面流动。他巧妙地避开了几处激烈的战团,利用岩石和越来越浓的暮色作为遮蔽,如同幽灵般接近了史伟护卫堆放装备的角落。
宽大的黑袍如同拥有生命般拂过。当他的身影再次融入旁边一处更深的阴影时,两个沉甸甸的火油罐和两具填装好的、带有防水油布包裹箭簇的火箭筒,已经如同变魔术般出现在他手中。
没有半分迟疑,阿六带着这些“道具”,身形如同鬼魅般在陡峭的崖壁上几个纵跃,再次回到了荣安所在的地方附近,但选择了一个略低于荣安、靠近江面且位置更突出的岩脊。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
拔掉火油罐的木塞,将粘稠刺鼻的火油猛地泼洒在下方一片靠近涧口、被石灰蒸汽熏蒸得半枯的灌木丛和几块巨大的、布满干燥苔藓的礁石上!
接着,他点燃了一支特制的防风雨火箭!
橘红色的火焰在雨中顽强地跳跃着!
“咻——!”
火箭带着刺耳的尖啸,拖着明亮的尾焰,如同坠落的流星,并非射向海鰌本身,而是精准地射向那片被他泼洒了火油的灌木丛和礁石!
“轰——!”
火焰瞬间爆燃!
虽然大雨滂沱,但火油助燃,加上那些被蒸汽熏烤得异常干燥的植被和苔藓,竟然真的腾起了一片虽然不大、但在越来越暗的暮色和翻滚的白雾中显得格外刺眼的火光!
浓烟滚滚升起!
几乎在火光亮起的同一瞬间,阿六用尽全力,模仿着一种极其惶急、带着破音的腔调,朝着海鰌的方向嘶声呐喊,声音穿透雨幕和混乱,清晰地送了过去。
“火!火攻!!逆贼放火烧船了!保护海鰌!快退!快退啊——!!!”
这声嘶力竭、充满惊恐的呐喊,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海鰌船楼上,本就因石灰蒸汽、护卫船连环相撞沉没而焦头烂额、心惊胆战的人,在暮色深沉、视野极差的情况下,猛地看到涧口方向腾起火光和浓烟,又听到那撕心裂肺、仿佛近在咫尺的“火攻”警告,瞬间魂飞魄散
人本就贪生怕死到了极点,对海鰌这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宝贝更是视若性命!
在船上人的认知里,火攻是战船最大的克星!他们根本来不及分辨那火是真烧船还是假象,也顾不上去想石灰水域是否还能通行,巨大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贪婪!
“退!快退!调头!离开这里!快!保护海鰌!”
人们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惊恐万状地拍打着栏杆,对着身边的传令官歇斯底里地咆哮。
呜——!呜——!
急促而凄厉的退兵号角声,瞬间压过了江面上所有的嘈杂,在海鰌巨舰上凄惶地响起!
庞大的船身猛地一震,两侧巨大的桨轮开始疯狂地反向转动,搅起巨大的漩涡!
钢铁巨兽在混乱和主将的极度恐慌中,终于放弃了突入鹰愁涧的企图,开始笨拙而仓皇地向后倒退!
试图远离那片火光、远离那片沸腾的白色死亡水域!
成了!
荣安看着海鰌开始后退,心中巨石轰然落地。
这么容易就劝退了海鰌吗?
然而,危机并未完全解除。海鰌的退却,只是解决了最大的威胁。岸上,混乱的厮杀因海鰌的退兵号角而出现了短暂的凝滞,但随即,所有的矛头似乎都更加清晰地指向了地上的两人!
为首的黑衣人一刀劈退面前的敌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雨水,厉声喝道:“贼子就在上面!放箭!给我拿下!”
他的手下纷纷张弓搭箭,冒着雨,朝着荣安和阿六所在的崖壁攒射而来!
而蔡京的那个黑衣人如同暗蛆,悄无声息地从侧翼的阴影中向上攀爬,淬毒的指爪闪烁着乌光。
残余的方腊义军和金人,也带着满腔怒火,不顾一切地向上冲锋!
“走!”
阿六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身影一闪,已至荣安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等等!”
荣安却猛地挣脱,她的目光死死锁定下方混乱的战场边缘,靠近锁云堰旧址的一处水面!
那里,水流因为旧堰坝的残基形成了一股强劲的漩涡暗流。
“最后一步!彻底锁死!”
荣安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她指向那处漩涡:“刘大婶他们投放的石灰袋!引爆它!用漩涡的力量,把沉底的石灰全部卷起来!制造最后也是最持久的屏障!让海鰌彻底死心,也让岸上的人暂时过不来!”
阿六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冰冷的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下,在颈间汇成刺骨的溪流。
他一把揽过荣安,足尖在嶙峋石棱上的轻点,都如同踏在悬崖边缘,下方是渐渐被浓重暮色和蒸腾白雾吞噬的鹰愁涧口。石灰地狱依旧在嗤嗤沸腾,灼热的碱腥气被风雨裹挟着升腾,如同巨兽垂死的喘息。
海鰌那庞大的轮廓,在视野边缘缓缓后退,搅动着浑浊的江面,留下巨大的漩涡。
荣安眼睛死死盯着海鰌船退离的方向。
疲惫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着她的意识。身体透支到极限,丹田空空如也,双臂的酸麻深入骨髓。但一丝冰冷的理智如同寒针,刺破了短暂的松懈。
“不会走远。”
她声音嘶哑,透过面具,带着洞悉的寒意,更像是对自己的警示:“其必寻他处暂泊,伺机卷土重来。”
锁云堰旧址附近,江流蜿蜒,并非只有鹰愁涧一条水道。
海鰌船定会退往上游某处相对平缓、便于巨舰停靠的备用锚地或小型码头,重整旗鼓,甚至可能调集更多力量强行清障。
必须乘胜追击!
彻底斩断海鰌的水路希望!
趁其惊魂未定、混乱未平,再施雷霆手段!
念头刚起,荣安便觉阿六疾掠的身形猛地一沉!
并非力竭,而是刻意为之。他带着她,如同融入夜色的雨燕,悄无声息地滑落至一处远离鹰愁涧主战场、却依旧能俯瞰部分江面的隐蔽岬角。
下方,是鹰愁涧上游约三里处,一处名为“鲶鱼嘴”的小型天然港湾。此处江面稍阔,水流较缓,岸边有片不大的滩涂和几处简陋的栈桥,正是临时泊船的绝佳所在。此刻,海鰌庞大的船影,正如她所料,正缓缓地、带着几分狼狈地朝着“鲶鱼嘴”的方向挪动。
荣安心中一凛,正欲观察地形,思考如何利用此地狭窄入口或水下暗礁再做文章,彻底堵死海鰌退路。
眼角余光却猛地捕捉到身侧阿六的动作。
他并未放下她,反而将她轻轻安置在一块背风的岩石后。随即,他那双一直沉静如渊的眼眸,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穿透层层雨幕和渐深的暮色,死死锁定了“鲶鱼嘴”码头岸上,几处看似随意堆放的、被油布覆盖的杂物堆!
他的手指,在宽大的黑袍袖口内,极其轻微地捻动着什么。
那动作,荣安太熟悉了,是特工在测算距离、风速,准备远程引爆时的本能!
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瞬间噬入她的心脏!
对了!
炸药!
那些码头提前埋设的炸药!
她瞬间明白了一切!脑中立刻浮现蔡京的黑衣人给的炸点分布图。
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从一开始她就觉得不对劲,为何阿六会“顺水推舟”地同意她阻止海鰌进入鹰愁涧?并非完全为了她的计划,更非什么默契!
他,或者说他背后代表的势力,早已将触手深入。而且在“鲶鱼嘴”这个备用码头埋设炸药,才是他们真正的杀招!
无论海鰌是侥幸冲入鹰愁涧被石灰重创,还是如现在这般退守此地休整,最终都难逃被彻底摧毁的命运!
阻止海鰌入涧,是她收到的密令。
而阿六的任务似乎是更为毁灭性的……
为了什么?
她来不及细想。
“你……”
荣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猛地抓住阿六的手臂:“不能引爆!”
阿六身形微顿,侧过头。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面具的边缘滑落,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暮色中晦暗不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他似乎在无声地询问她的理由。
“看下面!”
荣安几乎是用尽力气低吼,手指猛地指向“鲶鱼嘴”码头方向。
阿六顺着她的指向望去。
就在这片刻之间,码头的情形已然剧变!
暮色四合,雨势稍歇,但江风依旧凛冽。
原本因海鰌巨舰的突然到来而显得空旷冷清的“鲶鱼嘴”码头,此刻竟如同煮沸的汤锅,涌入了黑压压的人群!
成百上千!绝非虚数!
他们衣衫褴褛,大多赤着脚,在冰冷的泥泞中跋涉。有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的老者,有背着幼儿、面黄肌瘦的妇人,有满脸惊恐的半大孩子,更多的是精壮却面带菜色、眼中燃烧着莫名火焰的青壮汉子!
他们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码头后方崎岖的山路、从江边停泊的破烂渔船、甚至从浑浊的江水中涉水而来!
呼喊声、哭叫声、愤怒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混乱的声浪,瞬间压过了风雨和海浪!
“狗官!还我血汗钱!”
“朱勔老贼!逼死我爹娘!偿命来!”
“花石纲!花石纲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啊!”
“冲上去!抢了那大船!那是民脂民膏!”
混乱的呼喊中,“朱勔”、“花石纲”、“狗官”几个词反复出现,如同点燃干柴的火星!
荣安瞬间明白了——是方腊!
是方腊起义的烈火,已然蔓延至此!这些被花石纲、被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被有心人煽动,将满腔的怒火和绝望,对准了刚刚靠岸、代表着官府极致压迫与奢靡的象征——海鰌!
人群如同愤怒的潮水,不顾岸上少量惊慌失措的护卫的呵斥和推搡,疯狂地涌向栈桥,涌向海鰌放下的跳板!
有人捡起岸边的石块奋力掷向船身,发出“砰砰”的闷响。有人试图攀爬湿滑的船体。更有激愤的青壮,合力扛着粗大的原木,喊着号子,狠狠地撞击着海鰌露出水面的坚固船壳!
海鰌船楼上,刚刚惊魂稍定的人,此刻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反了!反了!刁民造反!给我杀!格杀勿论!放箭!放箭啊!”
甲板上,残余的护卫在军官的呵斥下,颤抖着举起弓弩,锋利的箭镞对准了下方密密麻麻、手无寸铁的百姓!
原本码头激烈打斗的各方势力,不知何时已隐退到了何处。
码头上,只剩民愤沸腾!
……
阿六目光锁定的那几处油布覆盖的“杂物堆”,赫然就在疯狂涌动的人群边缘。
甚至有一处,已经被几个试图寻找掩体躲避可能箭矢的百姓倚靠住了。
炸药一旦引爆……威力足以覆盖大半个码头!
那些堆积的生石灰或许还未被完全清理,爆炸的冲击波加上飞溅的强碱浆液……后果不堪设想!
那将是真正的修罗场!
成千上百的无辜百姓,连同部分禁军,将在瞬间化为齑粉或被强碱活活灼蚀而死!
海鰌或许能受影响,但代价是尸山血海!
“遍地的人!”
荣安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急切而嘶哑,她死死攥着阿六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冰冷的衣料里:“你看不见吗?这里到处都是人!你怎么能下如此狠手?!他们是人!不是草芥!要引爆,只能先把这些人引开!”
她直视着阿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动摇,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她忘了原身“玉面罗刹”的身份,忘了任务,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阻止这场爆炸死杀!
阿六沉默着。
风雨声,下方码头震天的哭喊、怒骂、撞击声……
所有的喧嚣仿佛都在他身周凝固。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由黑夜雕琢而成的塑像。
他的目光,终于从那些致命的炸药堆上移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荣安身上。那眼神,穿透了面具,穿透了雨幕,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审视的穿透力,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她。
那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疑惑,如同在观察一件无法理解的器物。
那意思,清晰地传递过来,如同无声的诘问。
“你……竟也会心惜他人性命?”
这眼神,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瞬间刺穿了荣安的心防。
如果是真正的荣安,天天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血债累累,杀人如麻,怎么会在意过蝼蚁般的性命?
但她也是人!虽然她痛恨东国,厌恶自己留着东国人的血脉,但她是人!她灵魂深处还有未曾泯灭的良知,还有对同样苦难的人产生的一丝的悲悯……
“我……”
荣安喉头一哽,竟一时语塞。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一句带着血气的低吼,固执地重复着:“不能炸!引开他们!引开!”
焦灼!
如同烈火在两人之间燃烧!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滴雨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下方码头的混乱在加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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