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史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肥胖的脸上谄媚稍敛,换上了一副更为郑重其事、却又带着某种隐秘意味的表情。他那只肥厚油腻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隐蔽地探进了自己那件散发着浓重体味和牲口棚气息的破烂衣襟深处。
荣安的神经瞬间绷紧。那只手刚刚还握着沾血的钢针!她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进入戒备状态,墨黑的眼瞳死死锁定史伟的动作,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不放过。胸腔内那撕裂般的剧痛似乎被这新的威胁刺激得再次汹涌起来,撞击着她脆弱的意志。
史伟的动作很慢,很谨慎,带着一种展示重要物品的仪式感。他肥胖的手指在衣襟内摸索了片刻,终于,抽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武器。
那是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约莫巴掌大小的物件。质地奇特,颜色是陈旧的、带着土腥气的暗黄褐色,边缘磨损得有些毛糙。
他用两根手指,极其珍重地捏着它的一角,将其缓缓展开。
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线下,那物件的真容显露出来。
是……一张皮。
一张处理得极其轻薄、近乎半透明的羊皮。
薄如蝉翼,却又带着皮革特有的韧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质感。羊皮本身仿佛承载着岁月的沉淀,散发出淡淡的、混合着硝石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植物气息。
吸引荣安全部心神的,是羊皮表面。
朱砂!
刺目的、仿佛用鲜血凝成的朱砂!
线条粗犷而凌厉,如同饱蘸了浓烈杀意的刀锋,在薄薄的羊皮上肆意挥洒,勾勒出连绵起伏的山势轮廓。
河流如同猩红的巨蟒,在群山间蜿蜒穿行,标注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墨点,显然是重要的村镇关隘。
路径则细如蛛丝,却同样用朱砂勾勒,纵横交错,深入群山腹地,最终汇聚向羊皮东南角一个被特意加粗、用更深朱砂圈出的墨点,旁边两个蝇头小字,力透皮背——“青溪”!
地图!
一张用朱砂绘制的、指向青溪县周边乃至更广阔区域的军事地形图!
那猩红的色彩,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地图本身就在流血,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和紧迫感。
然而,这令人心悸的地图,却并非全部。
在那些朱砂勾勒的山川河流、路径城镇之间,在羊皮所有空白之处,密密麻麻,填满了另一种文字!
那是用极细的墨笔写就的蝇头小楷,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刻板的森严。每一个字都极小,却异常清晰,如同无数只黑色的蚂蚁,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张羊皮。它们并非简单的标注,而是一条条冰冷的信息流:
“甲子日,睦州寿昌县东村,保正王三及家小七口,尽屠。疑为魔贼‘金刚手’王寅部所为。现场留‘明王降世,诛灭不公’血字。”
“丙寅,歙州绩溪,县尉率弓手八十剿‘魔窟’于野猪岭,中伏,仅十余人逃归。魔贼所用箭簇多淬毒,伤者溃烂三日而亡。”
“戊辰,杭州盐官镇外,花石纲船三艘遭火攻焚毁,押纲虞候并兵丁三十余失踪。现场拾得残破赤巾一角。”
“己巳,探子‘鹞七’密报:魔首方腊于帮源洞聚众,自称‘圣公’,建元‘永乐’,置官吏将帅,以巾饰为别,自红巾而上凡六等。其妖言惑众,谓‘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东南之民,苦于剥削久矣,今赋役繁重,官吏侵渔,农桑不足以供应,吾侪所赖为命者漆楮竹木耳,又悉科取,无锱铢遗’…民多信之,附者如云。”
“庚午,枢密院密令:着各州路探事营,不惜一切代价,查明魔贼核心巢穴‘明尊殿’所在,及其兵甲粮秣囤积之所。尤重其与摩尼教妖僧‘光明左使’往来之秘径!此乃‘掏心’之要!”
“辛未,青溪县节级史伟报:境内帮源洞、梓桐、方家坞等地,异动频频。有生面孔操外乡口音者暗中串联。疑为魔贼斥候或信使。其联络点,或隐于县东‘慈云寺’后山茶寮。”
“壬申,上谕:此役关乎东南半壁,不容有失!凡懈怠推诿、泄露机密者,立斩!凡有功者,枢密院不吝厚赏,官升三级,赐金千两!童相爷亲笔:‘宁错杀一千,勿使一人漏网!’”
……
一条条,一件件。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命令。
触目惊心的屠戮,惨烈的失败,隐秘的串联,冰冷的密令,还有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如同实质般压下来的血腥高压!
这薄薄一张羊皮卷,仿佛就是整个东南即将沸腾的火山口,是无数人命和阴谋交织的旋涡中心!
荣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上。每一个冰冷的墨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冰,砸进她本已翻江倒海的意识深处。
方腊!圣公!永乐!红巾!明王降世!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这些只在东国历史档案上见过的词,此刻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硝烟味,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脚下的土地正在裂开,要将她吞噬进那个名为“历史”的、残酷的熔炉之中。
“上头给的。”
史伟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献宝般的谄媚和不易察觉的、将烫手山芋丢出去的轻松。他肥胖的手指,指甲缝里满是黑泥,此刻却异常精准地点在羊皮卷上青溪县那个醒目的红圈上:“就指着您了,都头!这青溪县,还有睦、歙、杭、婺这一大片,如今就是个烧红的烙铁,谁碰谁掉层皮!方腊那帮泥腿子闹得凶啊,跟疯了似的,杀官造反,攻城掠地,连朱大官人的花石纲都敢烧!听说他们拜什么‘明尊’,装神弄鬼,蛊惑人心,势力膨胀得吓人!”
他绿豆小眼闪烁着精光,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紧张感:“您这次……怕是得从圣公方腊那‘明尊’的眼皮子底下,去掏东西!上头催得紧,要的是‘掏心’!掏他们的心窝子!找到那劳什子‘明尊殿’,还有他们囤积兵甲粮草的命脉所在!更要紧的,是摸清他们和那些妖僧‘光明左使’勾连的秘密通道!”
他肥厚的嘴唇几乎碰到荣安的耳朵,呼出的热气带着浓重的口臭,“这差事……啧啧,九死一生!也就是您荣都头,威震河北,艺高人胆大,上头才把这千斤重担压过来!换了旁人,谁敢接?谁又能接?”
史伟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一字字扎进荣安的耳膜,也狠狠刺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掏心”?
在方腊的核心地带,在那个被狂信徒视为圣地、有重兵把守的“明尊殿”眼皮底下活动?还要找到他们的命脉和秘密通道?
这哪里是任务,分明就是一张直通阎罗殿的单程票!
史伟口中那“威震河北”的荣都头或许可以,但她这个刚刚穿越而来、对这具身体的力量和记忆都一片空白的冒牌货……凭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胸腔内的剧痛似乎被这绝望的前景无限放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灵魂的伤口。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背紧贴着的土墙传来的冰冷湿气,正透过单薄的、被汗水和河水浸透的衣物,贪婪地汲取着她所剩无几的体温。虚弱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从骨髓深处爬出来,死死攥住她的四肢百骸。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几乎要冲出来的、代表崩溃的呜咽。
不能倒!绝不能在这里倒下!
史伟那看似谄媚的绿豆小眼里,隐藏的毒蛇从未真正离开。
一旦她流露出任何一丝软弱或异常,刚才那根沾血的钢针,恐怕立刻就会刺向她的咽喉!
墨黑的眼瞳深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这具身体本能般升腾起的、属于探事营都头荣安的暴戾和阴鸷。
这暴戾并非伪装,而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用尽最后力气亮出的獠牙!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重拾身为联邦特工的专业,随着冰冷的、混杂着霉味、血腥和史伟体臭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奇异地刺激着她昏沉的头脑。
她伸出带着一股狠绝意味的手,指尖冰冷,一把从史伟那油腻的肥掌中,将那张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的羊皮卷夺了过来!
羊皮入手,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还残留着动物体温的柔韧和冰凉。
那密密麻麻的朱砂地图和蝇头小字,在她眼中跳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她强迫自己去看,去记,去理解。目光扫过“慈云寺后山茶寮”,扫过“帮源洞”,最终死死钉在那行关于枢密院密令的“掏心”二字上。
“东西……我收了。”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挤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强行压抑的颤抖。
“规矩,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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