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一会儿,史伟拿着干净的衣服走了进来。
油腻的布帘落下,隔绝了外间车马行的喧嚣与牲口棚的臊臭。狭小的密室里,只剩下一盏挂在土墙钉子上、豆火摇曳的油灯,将荣安和史伟的身影扭曲放大,如同鬼魅般投在斑驳的泥墙上。
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混杂着尘土、霉味、劣质烟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史伟脸上那层谄媚油腻的笑容,如同被冷水泼过,瞬间消失无踪。绿豆小眼里的精光彻底凝聚,变得如同淬毒的针尖,毫不掩饰地刺向荣安。
他把衣服随意放在一边,反而肥胖的身体堵在门口,挡住了唯一的退路,刚才那谦卑的姿态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捕猎般的审视。
“都头。”
他的声音也变了,低沉、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与方才判若两人:“听说您又去了皇城司,您这身本事……着实让小的开了眼。可这青溪县码头的泥,可没这么新鲜。”
他缓缓向前逼近一步,油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显得那横肉堆积的脸颊更加狰狞。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荣安的脸,试图从她墨黑的瞳孔里找出哪怕一丝破绽。“荣都头威震河北,何时落魄到要划门框暗记求见我这小小青溪县的节级了?‘黑鹞子’呢?您的‘探骊驹’呢?”
压力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荣安背靠冰冷的土墙,冷汗再次滴了下来,紧贴着皮肤。胸口那撕裂灵魂的剧痛并未消失,反而在对方凌厉的逼视下更加汹涌。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疯狂擂鼓,撞击着怀中那几枚冰冷的青铜信物。
不能退!
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她在灵魂深处咆哮,强行压下了身体的虚弱和穿越带来的巨大迷茫。
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着史伟逼视的目光,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纯粹的墨黑眼眸,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瞬间燃起一股暴戾、阴鸷、仿佛被触怒的凶兽般的火焰!这火焰并非伪装,而是将灵魂撕裂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极度抗拒,转化为了最直接的杀意!
“史伟!”
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你,活腻了?!”
这声厉喝,带着上位者积威的雷霆之怒,竟让步步紧逼的史伟身形微微一滞!绿豆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忌惮。探事营都头荣安的凶名,绝非空穴来风!
然而,史伟眼中的忌惮只是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取代。他脸上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肥胖的手却缓缓探入了自己油腻的衣襟内侧。
“都头息怒。”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小的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马虎。探事营的规矩,您比小的清楚。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他的手伸了出去。
荣安即使不愿,也不得不从怀中掏出那枚令牌。
“狼噬日铜符!”
史伟眼里透出贪婪和狠厉,死死盯着那枚代表“探事营都头 荣”身份的青铜符信!
此刻,在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下,这枚铜符的细节纤毫毕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邪恶与权柄交织的气息。
荣安也跟着看去,她掌心中的铜符上。
仰天巨狼。占据符信大半篇幅。巨狼仰天咆哮,姿态凶悍绝伦,肌肉虬结充满力量感。最令人心胆俱寒的是,那锋利的獠牙并非空悬,而是深深刺入了上方那轮象征太阳的圆轮之中!狼口大张,仿佛要将那轮红日彻底吞噬!这是赤裸裸的权力图腾,象征着童贯(狼)凌驾于皇权(日)之上的滔天野心与狂妄!狼的每一根毛发都錾刻得极其精细,充满了原始的兽性和力量。
雷纹云气。在巨狼周身和日轮周围,密布着十三道极其繁复、锯齿状的云雷纹。这些纹饰并非简单的装饰,每一道都扭曲蜿蜒,带着凌厉的锋芒,如同实质的雷霆电光被凝固在青铜之上。十三道!正暗合枢密院掌控天下兵马的十三道兵符之数!象征着童贯通过枢密院权柄,掌控着足以撕裂苍穹的力量。
四角北斗。在符信最上方,日轮被吞噬的边缘,巧妙地嵌着一组微缩的北斗七星图案。斗柄的指向,并非寻常的天枢,而是精准地指向下方仰天巨狼的咽喉要害之处!这绝非无意之举,而是蕴含着“天机由我掌控”、“生死尽在掌中”的极致狂妄宣言!北斗七星的光芒以微凸的圆点表示,在昏暗中仿佛隐隐流转。
整个符信纹饰繁复而狰狞,线条粗犷有力,充满了蛮横、暴戾和一种僭越神权的黑暗美感。它不仅仅是身份的凭证,更是童贯这个权阉掌控的胜捷军探子营——这个行走在阴影中、以恐惧和秘密为食的庞大特务机构——的黑暗象征!
荣安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历史上那个恶贯满盈的童贯童相爷是如何的权倾朝野。
史伟没有欣赏这黑暗艺术品的兴致。
他的手指极其精准地抚过巨狼头颅后方,那浓密鬃毛覆盖下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
指尖微一用力,只听“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狼耳后部竟然弹开了一个细如针孔的微型通道!通道内壁泛着一种干燥的灰白色。
“都头,得罪了。”
他的声音毫无温度。他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从腰间摸出一根寸许长的、打磨得极其尖锐的钢针!针尖在油灯下闪烁着一点寒芒。
验真血槽!白垩粉!遇血变色!
荣安的心脏瞬间沉到了冰点!
她终于明白了对方验明正身的手段!这绝非简单的信物核对,而是利用特制白垩粉遇血产生化学反应的原始生物验证技术!这具身体……这血液……真的是“荣安”的吗?是所有人的血都会产生化学反应?是遇真血变黑吗?如果她的血液成分没有反应不变黑……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
她甚至能感觉到史伟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气!只要血槽不变色,下一刻,那根钢针就会毫不犹豫地刺穿她的喉咙!
没有退路!只有赌!赌这具身体,这流淌的血液,依旧是“荣安”!
荣安墨黑的眼眸深处,那暴戾的火焰燃烧到了极致!她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猛地向前踏出半步,几乎与史伟鼻尖相对!她将自己的左手腕,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决绝,猛地伸到了史伟持针的手前!手腕上青筋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凸起,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验!”
她嘶哑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只有一个字,却充满了破釜沉舟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史伟,仿佛在说:若有假,现在便让你死!
史伟被她这悍不畏死的气势和主动递上手腕的举动震了一下。绿豆眼中精光爆闪,似乎想从她眼神最深处挖掘出恐惧。但他只看到了一片燃烧的、近乎毁灭的疯狂和……一丝深不见底的疲惫。
钢针,带着冰冷的触感,精准地刺入了荣安左手腕的皮下!
“嗯……”
荣安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剧痛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晃了晃,但她咬着牙,硬生生站稳。鲜血瞬间从细小的针孔中涌出,汇聚成一颗殷红的血珠。
史伟的动作快如闪电!
他手腕一翻,那根沾着新鲜血液的钢针,如同毒蛇归巢,精准无比地刺入了狼耳后那个微小的通道!
针身完全没入,将血珠也一同带了进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长、扭曲。
史伟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细小的通道口。
荣安甚至能感觉到他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她自己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在祈祷,一半在绝望地等待审判。
一秒……两秒……
通道口那灰白色的内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同被墨汁浸染,迅速晕开一片浓重的、令人心悸的漆黑色泽!
血色变黑!验真为实!
史伟紧绷的身体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瞬间松弛下来。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再看荣安时,那绿豆小眼里所有的警惕、杀意都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混杂着敬畏、后怕和更深谄媚的情绪。
他极其小心地、用一块干净布巾包裹着手指,将那枚沾血的钢针从通道中拔出,仔细擦拭干净收好。
然后,他双手捧起那枚狼噬日铜符,恭恭敬敬地递还给荣安,肥胖的脸上重新堆砌起那种熟悉的、油腻的笑容:
“都头恕罪!都头恕罪!小的该死!小的也是奉了上头的严令,近来风声实在太紧……您来的仓促……实在是万不得已!万不得已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又从怀里掏出那枚银鱼符和几块碎银子,这次是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这是小的信符,凭此可在京畿及各州县童相爷名下支取百贯钱钞,通关过卡,绝无阻碍!衣裳您先换着,饭菜马上就好!都头您受苦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讨好,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验真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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