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衙门的值房里,烛火燃至半夜。沈砚秋盯着摊开的辽东军备档案,上面朱笔批注的“待修”“待补”触目惊心,而旁边誊录的历年军饷拨付数目,更是与这些缺损形成刺眼对比。他指尖无意识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脑中盘桓的却是魏忠贤那句“好好办你的差事”以及更早时,徐光启那句“与虎谋皮,自身需有降虎之力”。
魏阉的“信重”如同悬在细丝上的利刃,随时可能落下。他需要更快,更需要在这僵局中,撬开一丝缝隙。那缝隙,或许就在紫禁城的深处。
“大人,宫里的王公公递了话过来,说是陛下关心辽东军备改良的进展,明日午后可能召您问话。”苏清鸢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她端着一碗刚沏的浓茶,轻轻放在桌角。
沈砚秋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住。王承恩,崇祯身边最得用的秉笔太监之一,虽不如魏忠贤势大,却因贴身伺候,偶尔能递上几句话。他此前通过徐光启的关系,以“咨询西洋火器细节”为由,与王承恩有过几次不深不浅的往来,送过几件不犯忌讳的西洋小玩意儿。此刻王承恩递来这话,是惯例提醒,还是别有深意?
他端起茶碗,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思量。“知道了。”他啜饮一口滚烫的茶汤,苦涩滋味在舌尖蔓延,“清鸢,之前让你留意魏良卿和崔呈秀那边,关于他们插手军饷、物料的消息,除了我们知道的那几处,还有更……容易被查证的吗?比如,最近一批运往辽东的精铁,数目和实际入库对不上之类的。”
苏清鸢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低声道:“有。上月从遵化铁厂调拨的五千斤精铁,账目上是足额运抵山海关库房,但库房实际接收记录只有四千三百斤,差额七百斤。经手人是魏良卿一个远房表亲,而同期,崔呈秀名下的一处铁匠铺,正好进了一批来路不明的精铁,数目大致相符。”
沈砚秋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够了,这种程度的“小事”,不足以扳倒谁,但作为闲谈时的“风闻”,递到多疑的崇祯耳边,却足以种下一根刺。他不需要证据确凿,只需要让皇帝知道,他倚重的“九千岁”麾下,并非铁板一块,甚至可能在蛀空他寄予厚望的辽东防务。
“把这条消息,还有之前整理的,关于辽东军备历年账实不符的摘要,做得像是寻常公务汇报的样子。”沈砚秋放下茶碗,语气平静,“明日面圣,若陛下问起军备改良有无难处,我便‘顺势’提上一两句物料筹措不易,人员牵掣之类的话。王公公那边,他知道该怎么做。”
苏清鸢点头,又不无担忧:“大人,此举是否太过冒险?若被魏忠贤察觉……”
“水至清则无鱼。”沈砚秋打断她,目光重新落回那厚厚的档案上,“朝堂这潭水,如今被魏阉搅得看似浑浊不堪,实则底下暗流涌动。陛下年少,急于掌权,最恨被人蒙蔽,尤其恨别人动他的军队。我们不需直接泼脏水,只需让陛下自己‘察觉’到水下的泥沙。魏忠贤此刻正借着东林党案排除异己,风头无两,陛下即便心中生疑,短期内也不会动他,但这疑心,就是我们的护身符,也是将来……或许能破局的关键。”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沉闷。远处宫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那里面,坐着这个帝国年轻而焦虑的主人。
“何况,”他望着那方向,声音低沉,“我们并非凭空构陷。魏良卿、崔呈秀所做之事,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事实?我们只是将这些事实,用不会立刻引火烧身的方式,递到该看到的人面前。这是自保,亦是……为国除蠹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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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乾清宫东暖阁。崇祯皇帝朱由检坐在御案后,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焦躁。他翻看着沈砚秋呈上的军备改良进度简报,语气还算平和:“沈卿,红衣大炮改良,果真能缩短装填时间,增加射程?”
“回陛下,依臣与徐大人、汤若望等人推算,若工匠得力,物料齐备,确有八成把握。”沈砚秋躬身回答,语气沉稳务实,“臣已初步选定工匠,只是……”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面露些许难色。
崇祯抬起眼:“只是什么?有何难处,但说无妨。”
“陛下明鉴,”沈砚秋姿态恭谨,话语却清晰,“改良需用上等精铁,且用量不小。近来市面上精铁价格浮动,供应时有不继。臣听闻,似有官面上的人物,也在大量收购,与军备争利……此外,兵部、工部经办官吏众多,程序繁复,偶有掣肘,难免延缓进度。臣必当竭力克服,只是恐耽误陛下期待的成效。”
他没有提具体人名,只用了“官面上的人物”“经办官吏”这样模糊的指代,但“与军备争利”“程序繁复,偶有掣肘”这几个词,已足够在有心人耳中留下印记。
崇祯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追问细节,只是淡淡道:“朕知道了。军备改良乃当前要务,一应物料、人员,各部需优先协济,不得延误推诿。沈卿放手去做,若有宵小作梗,可直接禀奏于朕。”
“臣,谢陛下信任!”沈砚秋深深叩首。他知道,种子已经埋下。皇帝那句“若有宵小作梗,可直接禀奏于朕”,便是他今日最大的收获。
退出暖阁时,他瞥见侍立在一旁的王承恩,对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泥塑木雕,但沈砚秋能感觉到,那低垂的眼帘下,有一丝心照不宣的微光掠过。
返回兵部衙门的路上,沈砚秋坐在轿中,闭目养神。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行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一边是阉党的虎视眈眈,一边是皇帝悄然滋长的疑心。他利用双方的矛盾和需求,为自己争取着喘息的空间。这空间依然逼仄,危机四伏,但至少,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屠刀落下的待宰羔羊。暗流已然借力,能否真正触达天听,掀起波澜,还需看后续的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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