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公寓楼下时,路灯恰到好处地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撕开暮色。
隔壁的门“哗啦”一声被猛地拉开,一个身影差点与我撞个满怀,我的脚步顿了一下。
是邻居太太,她显然也吓了一跳,拍着胸口,看清是我后,那点惊吓迅速转化成一种混合了怜悯与鄙夷的神色。
她没说话,只是上下扫了走过去的女人一眼,鼻腔里发出轻微的气音。
然而,那刻意压低了、却又确保某人能听见的碎语,还是钻进了耳朵。
“啧,蛇骨家的女人……也不知整天在外面干些什么……”
蛇骨……这个姓氏像一枚冰冷的钉子,让我有些挪不动脚步。
它曾经属于一个教我弹吉他、用额头碰我额头的男人,如今却更多地与邻居的窃语、母亲身上的酒气、以及我挥之不去的挫败感联系在一起。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更用力地攥紧了书包带,指尖传来清晰的触感。
“阿姊,你怎么不走了……”
“没什么。”
我朝着家中走去。
◇
母亲久违的进了一次厨房,那个男人走后的大部分时间里,我和涉的晚餐都是靠自己解决——从便利店买来的半价速食便当,或者是我做出来的勉强不算是亵渎食物的东西。
我在厨房外面看着她,想要做点什么却无从下手,姿势从左手扶右手换成右手扶左手 无论怎样都觉得无所适从。
东西端上桌之后,也没有谁招呼,大家各自坐下,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开动了……”
桌上是难得的、像样的饭菜,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涉应该很喜欢吧,吃得津津有味。她依旧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我并不愿意让目光长久的在她身上停留,于是视线开始游离,最后落到了柜子上。
纸币的颜色不再鲜亮,上面沾染着深色的污渍,像是酒液干涸后留下的痕迹,边缘还有些卷曲。
我曾经“有幸”去过一次她工作的地方。
钱……
酒……
酒吧里暧昧的灯光……
那些搭在她肩膀上、带着笑容的陌生男人的手……
她回来时,偶尔从包里掉出来的、包装花哨的……
还有她身上那股永远也洗不掉的、混合着廉价香水与酒精的气味……
“唔……”
刚才还勉强能下咽的饭菜,瞬间在口腔里变了质。米饭混着菜汁,回想起来的每一口都像是咽下了某种污秽之物。
我捂住嘴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干呕,这动静打破了桌上脆弱的和平。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我,嘴唇动了动。
“不想吃就滚。”
我索性放下了筷子,斟酌着开口。
“你等会,又要去做那种事情了吧……”
“我的事情你少管。”
“很恶心啊……”
我压低了视线,像只是在对着碗里的饭菜抱怨。
“伤到你那可怜的自尊心了?”
她的语气有些嘲讽。
自尊心……不,比起那种东西,也许我更单纯地希望她不要去做那种事了,但这样的话我已经很难说出口了。
“就是恶心。”
“没钱交学费、没钱吃饭的时候,你怎么不嫌恶心?你以为都是大风刮来的?还是指望那个一走了之的混蛋能大发善心寄钱回来?”
她开始喋喋不休了起来,难得听见她在清醒的时候说了那么多话,是因为打架的事吗……还是被我的话刺激到了?
“我白天看人脸色,晚上还得出去挣这种钱,回来还要给你收拾烂摊子!打架?你可真厉害!今天是你运气好,要是把人家打坏了,你拿什么赔!”
她压着自己的头发,撕扯了两下,随后又抬眼看向我,声音从一开始的嘶哑到现在越来越高,像是某种长久以来的积怨已经压抑到了极限。
“是涉先被他们欺负的!”
情绪被抱怨挑动,我也无法再保持那种平静的语气了。
“如果不是你整天不着家,对涉不闻不问,他怎么会……说不定就是因为你在外面做那种事,涉才会被人看不起!”
“阿姊,不要再说了……”
“你去接他!是你自己说的!接出这种事,还要我倒贴钱去给人家赔笑脸!养你这么大,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吗!”
“既然觉得我这么没用,那你当初就不要生我啊!”
“阿姊!”
涉抓住了我的手臂,有些颤抖,明明只是呼唤我,却变得像某种带着哭腔的哀求。
他明明只有那么小一个,明明总是表现得那么怯懦,这个时候却要挡在我和她的中间做缓冲带。我看到了……那个站在玄关、攥紧了成绩单却什么也做不到的家伙。
“阿姊,你要去哪里……”
“我……”
什么也说不出口,我不愿意再面对这样的事情了。
“好啊,出去了就别再回来!”
“砰!”
我关上了门,将自己关在了门外。
◇
我一路狂奔,说是漫无目的,其实也只是在沿着平时上学的路线跑,毕竟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呼……呼……呕……”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闻到了垃圾桶的酸腐味,便立刻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
饭只吃了两口,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吐的,吐到后面只剩下了辣喉咙的胃酸,连带着眼睛也酸涩起来。
我拐过街角,旁边就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灯还亮着,像一个小小的、虚假的温暖盒子。
为什么我要跑出来?跑出来又能怎么样……也许就是什么都做不到,才会选择逃避。那个家……回不去了,至少现在不想回去。
我蹲了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这里光线昏暗,旁边的杂物堆正好能把我藏起来。
“就这样消失算了……”
把脸埋进膝盖里,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是这样的想法就像疯长的杂草一样,迅速缠绕住心脏。
“其实也能明白,不只是为了赚钱,也不只是堕落,还有对那个男人的报复吧……”
再也不用闻到她身上的那种味道。
“除了吵架,我也没有的事可做了,到头来只学到了这种东西……”
再也不用发生那些刺耳的争吵。
“明明说过要保护涉的,最后却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什么也保护不了……”
再也不用看到那双无助的眼睛。
“所谓的输赢……”
再也不用面对那些无能为力的事。
“老爸……虽然我经常埋怨你、咒骂你,自己却也和你没有什么区别。”
我和身旁的杂物堆诉苦着,想来有些可笑,但是这样的念头一点也压不下去。
“她是不是也能轻松一点?少一张吃饭的嘴,少一份学费的负担……涉是不是也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便利店的自动门“叮咚”一声滑开,暖黄的光和熟食的香气短暂地涌出,又随着门的关闭被截断。
肚子空得令人恐慌,刚才吐掉的那点东西,反而勾起了更深的饥饿感,但一想到食物,又会勾起不快。
我立刻把头埋得更低,希望自己能和墙壁融为一体。
不要用那种……怜悯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他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默默倒完垃圾,转身回去了。
周围重新归于冰冷的寂静,胃部的抽搐感缓和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寒冷。
在奔跑时出了汗,此刻贴在背上的衣服,冰凉刺骨,我抱紧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
“就这样消失算了。”
远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吉他声,断断续续,可能是哪个流浪的歌手正在练习,又或许只是我的幻觉。
冬日的天色总是很黑透得很快,街上没什么人,偶尔有车在马路上飞驰而过,车灯像一道道冰冷的光鞭,抽打在空旷的路面上。
我站了起来,望向了街道的对面,很快又被车流暂时阻隔了视线。
也许是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我朝前挪动了一步……一步又一步,我逐渐站到了人行道的边缘,车驶过,带起了很明显的风。
“不要死在这里。”
在我恍惚着想要踏出下一步之前,一股力量猛地从后方拽住了我的衣领,将我狠狠地向后拉扯。
我完全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重心瞬间丢失,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呃!”
视野摇晃,便利店的路灯光在颠簸的视野里碎成光斑,天旋地转间,后背和手肘重重地撞在冰冷坚硬的人行道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好像用力过猛了……”
我听见头顶传来了陌生的声音,羞耻感混合着尚未散尽的失意,在胸腔里翻腾冲撞,几乎要撑裂我的肋骨。
我一直努力维持的、哪怕只是表面的强硬,在此刻彻底土崩瓦解,暴露在陌生人的视线里,暴露在这肮脏冰冷的街边。
有点想要哭……保护不了弟弟,反抗不了母亲,甚至连想安安静静地消失,都会以这样狼狈不堪的方式被打断。
“你还能站起来吧,啊,麻烦……别赖上我了吧……”
我几乎是触电一样从地上爬了起来,我绝对没有想要赖上谁的想法,也不愿听到任何人这样说。
“既然不想被赖上,那就别多管闲事……”
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或许稍小一点,头发有些乱糟糟的,身上套着一件看起来并不厚实的黑色外套,拉链敞开着。
我预感到了什么,低头看了一眼,那个杂物堆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他难道一直都躲在那种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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