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的硝烟虽散,但空气中仍弥漫着焦木与火药混合的刺鼻气味。码头栈桥上,张惟贤展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声音沉稳而有力,穿透了清晨的海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查孝陵卫指挥使朱秉谦,欺君罔上,勾结倭寇、西夷,祸乱海疆,其罪当诛。今元凶伏法,朕心甚慰。特擢升原月港守备沈沧澜为总督东南五省海事,总领开海、通商、水师诸事宜。钦此。”
“臣,沈沧澜,领旨谢恩。”沈沧澜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这不仅是一份任命,更是一座即将压上肩头的山岳。
郑经在一旁,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他捅了捅身边的戚继光:“戚老将军,听见没?开海禁!练水师!咱们盼了多少年了!”
戚继光花白的眉毛下,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他缓缓道:“圣意虽明,然积弊已久,东南沿海,豪强、士绅、乃至地方官吏,与私港、海商盘根错节,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沈总督这位置,怕是烈火烹油啊。”
“老将军所言极是。”张惟贤收起代表皇命的节杖,目光扫过眼前三人,“朝廷之上,反对开海之声亦不在少数。此次能一举铲除孝陵卫这颗毒瘤,实赖胡宗宪总督遗泽、海鬼张前辈隐忍,以及诸位戮力同心。然,风波未必就此平息。”
沈沧澜站起身,将圣旨紧握手中,看向远方正在清理战场的船只碎片,沉声道:“风浪何曾平息过?无非是迎头撞上,或者绕道而行。如今皇命在身,已无绕路之选。”
“说得好!”一个苍老却硬朗的声音传来。只见海鬼张在一位年轻渔家子弟的搀扶下走来,他手中不再是渔网,而是一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洪武爷当年设下宝船迷局,一是为钓出朝中心怀叵测之徒,二来,恐怕也是料到后世子孙必有重启海疆的一日。沈小子,你这‘海龙王’,如今可是名副其实了。”
沈沧澜苦笑:“前辈莫要取笑。这‘龙王’之名,是海上兄弟们的戏称,更是守护一方的责任。如今职责更重,只恐力有未逮。”
“怕什么!”郑经抢白道,“大哥你掌总,戚老将军练兵,我郑家还有几十条船,几百号熟悉水性的儿郎!还有张公爷在朝中支持,这局面,比当初对付朱秉谦那老贼时可好多了!”
张惟贤微微颔首:“郑公子快人快语。陛下决心已下,英国公府自当竭尽全力。然开海之事,千头万绪,沈总督,你当务之急欲从何处着手?”
沈沧澜略一沉吟,目光坚定:“第一,整饬水师。旧有战船朽坏,兵员疲敝,需汰旧立新。戚将军,此事需您鼎力相助。”
戚继光抱拳:“义不容辞。老夫虽老,尚能饭。对新式船炮,尤其那‘螺旋桨’之巧思,甚感兴趣。若能仿制改良,我大明水师战力必可大增。”
“第二,重订海贸章程。”沈沧澜继续道,“以往私港无序,商税流失,海盗滋生。需划定通商口岸,明确税则,发放‘船引’(航海许可),保护合法商船,严厉打击海盗及一切不法之徒。”
“此事牵涉甚广,”张惟贤提醒,“东南豪商,如徽州、泉州、广州诸帮,关系复杂,需谨慎处置。”
“所以需要第三,”沈沧澜看向郑经,“联络诸海商首领,共商大计。郑经,你郑家海贸根基深厚,人脉广泛,此事你来做。”
郑经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那些老家伙们,谁不想名正言顺地做生意?只要朝廷政策公允,他们定然支持!”
“第四,”沈沧澜最后看向海鬼张,“前辈,您熟知海上航道、岛屿、暗礁,更与沿海渔民、疍家甚有渊源。这绘制新海图,建立灯塔、讯号台,组建民间海情网络之事,非您莫属。”
海鬼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用拐杖顿了顿地:“总算想到我这把老骨头了。放心,洪武爷那些真真假假的图,老朽心里有本账。这万里海疆,以后就是大明的通衢大道,不是谁家的私库后园!”
几人正商议间,一名传令兵疾奔而来:“报!总督大人,各位大人,港口外驶来一支船队,打着琉球国使节旗号,还有…几艘西夷样式的大船,为首的声称是西班牙吕宋总督特使,请求入港拜会!”
众人神色一凛,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来了。”戚继光沉声道,“是友是敌,尚未可知。”
沈沧澜整了整染血的战袍,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锐利:“请他们进来。郑经,你去安排接待,就在码头临时官署。戚将军,水师保持警戒,但不必显露出敌意。张公爷,前辈,还请一同会见,看看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究竟意欲何为。”
片刻之后,临时搭建的官署内,气氛微妙。琉球国使者是一位中年文官,举止恭谨,献上国书与礼物,表达了对大明平定海患的祝贺以及对重启朝贡贸易的殷切期盼。
而那位西班牙特使,名叫迭戈·德·萨维德拉,则显得倨傲许多。他穿着笔挺的军礼服,留着精心修剪的胡须,尽管努力保持礼貌,但眼神中带着审视与优越感。
通过通译,萨维德拉开口道:“尊敬的将军阁下,我代表西班牙帝国吕宋总督,对您击败我们共同的敌人——那个不守信用的朱亲王,表示祝贺。他的存在,同样扰乱了我们在远东的贸易线路。”
沈沧澜不动声色:“特使先生远道而来,想必不只是为了道贺。”
萨维德拉微微一笑:“将军阁下是聪明人。我们注意到,贵国似乎有意改变过去的政策。我们西班牙帝国,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和最广阔的商路,我们愿意与大明建立正式的贸易关系。我们可以提供美洲的白银、欧洲的精巧制品,换取贵国的丝绸、瓷器和茶叶。”
“听起来很公平。”沈沧澜淡淡道,“但如何贸易,在何处贸易,遵循谁的规则?”
萨维德拉身体前倾,语气带着诱惑:“我们可以仿照在月港…哦不,或许可以在泉州或广州,划定一块区域,专供我国商人居住和贸易,由我国自行管理。当然,我们会向贵国皇帝缴纳合理的税款。这将为我们双方带来巨大的财富。”
此言一出,旁边的郑经立刻皱起了眉头,戚继光眼神微冷,张惟贤则捻着胡须,看不出喜怒。海鬼张更是嗤笑一声,低语道:“哼,划地自治?与那朱秉谦想的倒是有几分相似。”
沈沧澜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我听说,在此之前,贵国的舰队曾计划配合朱秉谦进攻月港?”
萨维德拉脸色微变,随即恢复自然:“那是一个…误会。是朱亲王单方面的许诺,我们并未正式同意。帝国的利益在于稳定的贸易,而非不必要的冲突。”
“希望如此。”沈沧澜站起身,走到悬挂着简陋海图的墙壁前,“特使先生,大明即将开海,欢迎所有秉持善意、遵守法度的朋友前来贸易。但有一点必须明确——”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萨维德拉,“在大明的疆域内,无论是陆地还是海洋,都只能遵循大明律法!没有所谓的‘自行管理’之地。贸易的地点、税则、规则,将由我方制定,公平对待所有外来商旅。若愿遵守,我们便是朋友;若不愿…”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片海,既然能埋葬九头海蛇旗,也能让任何不守规矩的船只,有来无回。”
萨维德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显然没料到这位刚刚经历苦战、满目疮痍的明国将军,态度竟如此强硬。他试图争辩:“将军阁下,您可能不了解我们西班牙帝国的实力…”
“我了解。”沈沧澜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我知道你们的‘无敌舰队’很强大,但这里是大明。我们的海,我们自己守护。我们的规矩,我们自己定。特使先生可以回去仔细考虑,是愿意作为一个平等的贸易伙伴前来,还是另作他想。”
送走了神色各异的使者,官署内暂时安静下来。
郑经长舒一口气:“大哥,刚才可真够劲!对付这些西夷,就不能软!”
戚继光颔首:“示之以威,而后方可怀之以德。沈总督处置得当。”
张惟贤道:“西班牙人野心不小,日后必是劲敌。开海之路,外患内忧,一样不少。”
海鬼张却嘿嘿一笑:“怕什么?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什么阵仗没见过?如今咱们船或许不如人,但这片海,终究是咱们家门口!”
沈沧澜望着港口外浩瀚的海洋,缓缓道:“诸位,序幕才刚刚拉开。整军、通商、绘图、外交…千头万绪。我们需要新的战船,需要精通海事、通晓夷务的人才,需要建立更完善的海防体系…路还长。”
朝阳已完全跃出海面,金色的光芒洒满月港,照亮了残破的码头,也照亮了每个人眼中燃烧的斗志与希望。潮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一波接着一波,仿佛在应和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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