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货栈失窃案,像一块投入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湖面的巨石,在杭州官场引发了轩然大波。表面上的说法是“库房遭毛贼光顾,损失些许杂物”,但稍微有些门路的人都心知肚明,那“杂物”究竟是什么。
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行文知府衙门,措辞严厉,要求限期破获漕银被劫案,并严查城防火患。知府大人焦头烂额,将一肚子邪火全撒在了下属身上。
暂时兼管市舶司的杭州府李同知,是个年近五旬、谨小慎微的官员。他深知市舶司是个马蜂窝,兼管此地纯属烫手山芋,只想平安过渡,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因此,他对手下吏员的管理反而比王主事时期松散了许多,只要不影响日常运转,并不多加约束。
这给了沈沧澜活动的空间。
他手中的密札已经整理完毕,上面清晰地罗列了倭商账目疑点、血银上的海盐痕迹、四海帮与倭商管事的秘密接触、永昌货栈的异常、按察使司钱经历与倭商在海月楼的往来,以及黑风寨被当做替罪羊和崔猛可能复仇的推断。逻辑清晰,证据链(虽非直接物证)环环相扣,直指一个由走私集团、地方黑帮、豪商乃至部分官员结成的庞大网络,而“血银案”正是这个网络一次残酷的展示。
这份东西,握在手里是催命符,递出去,则可能是破局的钥匙,也可能石沉大海,甚至引来更疯狂的报复。
他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投递对象。知府?恐怕早已被渗透,或为了维稳而压下。按察使司?钱经历的出现让他对此地充满疑虑。巡抚衙门?或许可以,但门槛太高,他一个小小吏员,如何能将密札直达天听?
就在沈沧澜权衡利弊之际,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钦差大臣、户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惟贤,不日将抵达杭州,巡视漕运、清丈田亩,并协查漕银失窃案!
张惟贤!这个名字沈沧澜并不陌生。朝中有名的能臣干吏,出身名门却锐意进取,以精通经济、办事刚正、不徇私情着称,年纪轻轻便已身居高位,简在帝心。更重要的是,他并非浙直本地官员,与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瓜葛较浅,且手握钦差权柄,有直达圣听之权。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但如何将密札送到张惟贤手中,又是一个难题。钦差行辕必定守卫森严,沿途护卫如云,他一个无品无级的吏员,连靠近都难。
沈沧澜再次将希望寄托于“星火”。他让孙遗石和柳七娘动用所有关系,打听钦差随行人员、入住行辕(大概率在西湖边的皇家园林或某处官署)、以及可能接触的地方官员名单。让小泥鳅留意杭州城内的陌生面孔和异常动向,钦差将至,各方势力必然会有反应。
很快,信息反馈回来。张惟贤此行轻车简从,预计三日后抵达,将下榻于孤山的“林泉清舍”(一处皇家别苑)。负责接待的,是浙江布政使、按察使和杭州知府。此外,钦差可能会召见一些地方士绅、耆老,以示安抚。
机会可能就在这些被召见的人之中!沈沧澜脑中灵光一闪。他想起一个人—— “墨香斋”的东家,顾老先生。
这位顾老先生,曾是国子监博士,致仕还乡后在杭州开了这间墨香斋,虽看似不同世事,只与文人墨客往来,但在士林中声望颇高,与许多致仕高官、在朝清流都有联系。更重要的是,沈沧澜怀疑,墨香斋作为四海帮与倭商的接头点,这位顾老先生未必全然不知情,甚至可能身不由己。若能说动他,或许是一条将消息传递给钦差的捷径。
风险极大。顾老先生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沈沧澜决定兵行险着。他换上一身干净的青衫,备了一份简单的拜帖,以请教书法为名,径直前往墨香斋。
白日的墨香斋,更显清幽。店内只有一个小童在擦拭书架。通报之后,小童引着沈沧澜穿过前堂,来到后院那间他曾窥视过的书房。
顾老先生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正坐在窗边临帖,见沈沧澜进来,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无波。
“晚生沈沧澜,市舶司一小吏,冒昧打扰老先生清修。”沈沧澜执礼甚恭。
“沈书吏不必多礼。”顾老先生放下笔,声音温和,“老朽闲散之人,当不得请教二字。书吏此来,恐怕不只是为了书法吧?”
沈沧澜心中一动,知道对方是明白人,便不再迂回,开门见山道:“老先生明鉴。晚生此来,实为‘血银案’。”
他将那日窥见刘莽与小野次郎在此争执,以及后续调查的种种疑点,择要说出,最后道:“老先生,此案牵扯甚广,关乎国帑民命,更关乎我大明海疆靖平。如今钦差张大人将至,正是拨云见日之时。晚生人微言轻,恐难近天颜,恳请老先生,念在社稷苍生,助晚生将此物,呈于张大人面前!”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那份精心准备的密札,双手奉上。
顾老先生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沈沧澜说完,他沉默了许久,书房里只剩下窗外竹叶的沙沙声。
“沈书吏,”良久,顾老先生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与沧桑,“你可知道,你此举,可能粉身碎骨?”
“晚生知道。”沈沧澜挺直脊梁,“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若人人明哲保身,则暗夜永无尽头。”
顾老先生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肺腑。“你可知,老朽或许自身难保?”
“晚生相信老先生心中自有浩然气。”沈沧澜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况且,唯有拨乱反正,才能真正保全自身,以及……这墨香斋的清誉。”
最后一句,隐隐点出了此地的特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与恳求。
顾老先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无奈,有赞赏,也有一丝决然。他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是非之地,终究难以独善其身。这份东西,老朽可以替你转呈。但能否到张大人手中,又能否起到作用,非老朽所能保证。”
他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密札,小心地收入袖中。
“多谢老先生!”沈沧澜深深一揖。
投石问路,石已出手。接下来,是惊起满林宿鸟,还是石沉大海,只能等待命运的宣判了。
沈沧澜走出墨香斋,感觉背后的目光如芒在背。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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