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子一怔，随即哑然。
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辣椒末，目光却渐渐深邃起来：
青云子的神识正不受控制地回溯——
八百年前，山脚下那个简陋的茅草屋里，母亲用粗瓷碗盛给他的葱油饼。
金黄的饼面上，葱花翠绿，热油滋滋作响。
这个记忆本该被斩断才对。
“突破化神时，我曾以为参透了大道。”
青云子突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
“可今日这一顿火锅...”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
“竟让我想起凡人时期最爱吃的葱油饼。”
夜风拂过山巅，带来远处味真阁的喧嚣。
酒客们的谈笑声混着麻辣鲜香，在云海中荡开涟漪。
李时蒿望着山下灯火，忽然问道：“可曾记得，我们为何要修仙？”
“自然是追求长生，证道永恒。”
青云子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每个修士入门时就被灌输的理念。
“然后呢？”
李时蒿转头看他，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永恒之后，无尽岁月，只是永恒的孤寂。此等长生，所为何来？”
青云子手中的玉杯微微一顿。
酒液澄澈，倒映着他百年不变的容颜。
他想起上次闭关百年后出关时，
曾经熟悉的宗门早已物是人非，连最亲近的弟子都已坐化。
那种站在时间长河中的孤独感，比任何心魔都要可怕。
“天道无情——”
李时蒿继续说道，声音低沉，“修炼本是逆天而行，
可我们为何要抛弃七情六欲，把自己修炼成天道的同类？甚至...”
他抬头望向夜空，“只是它的附庸？”
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陈飞正端着酒坛给客人斟酒，粗布衣袖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那笑声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没有高阶修士惯有的克制与算计。
青云子望着那个方向，忽然轻声道：
“那小子...似乎找到了我们丢失的东西。”
“他从未失去！”李时蒿点头，眼中流露出罕见的羡慕，
“是他，让那些早已麻木的味觉重新苏醒，
让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修士们，再次感受到最原始的愉悦。”
两人沉默良久。
山下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一轮明月爬上中天，
银辉洒在石桌上尚未收拾的火锅残羹上。
凝固的红油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像是干涸的血迹。
“或许...”
青云子突然开口，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我们一直走错了方向。修仙不该是斩断七情六欲，而是...”
“情亦可入道。”李时蒿接上他的话，目光灼灼，
“就像那火锅，五味调和，方成至味。人生百态，才是真道。”
青云子恍惚道：“那小子曾说过，
这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情之道......”
话音未落，天际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雷鸣。
那不是寻常雷声——
青云子敏锐地察觉到，雷音中竟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波动。
同一时刻，天下各处隐修的大能强者，皆心有所感。
东海深处，一座漂浮的仙岛上，东海钓叟竿梢微颤。
“...天道...欲苏？”他喃喃自语。
枯手轻挥，面前浮现的星象图中，一颗主星忽明忽暗。
西域荒漠，莲台老僧缓缓睁开干裂的嘴唇：“怒......”
冰川之下，白发男子指尖微动，旋即又归于沉寂。
青云子猛然回神，瞳孔骤缩。
只见九天之上，原本皎洁的云层突然泛起异样的波纹，如同被搅动的池水。
月光穿过云隙时，竟折射出妖异的七色光晕。
李时蒿手中的酒杯“啪”地碎裂，酒液在落地前便化作缕缕青烟。
他凝视着变幻的云影，低声道：“天象有异...”
云层深处，隐约传来某种难以名状的律动，仿佛亘古长眠的存在被轻轻扰动。
那律动与修士们熟悉的天道韵律微妙地错开半拍，让人没来由地心头一紧。
无人可见之处，一道紫黑色雷霆在半空中游走。
电光如困兽般扭曲挣扎，周围浮现出细密的金色纹路——
那是大道法则自然显现的禁锢痕迹。
青云子若有所思地轻抚长须：“天威难测，却终究...”
话音未落，云层突然自行散开，一道清冷月光如利剑般刺穿天幕。
那光芒纯粹得不含半点杂质，仿佛要将天地间所有异象尽数涤荡。
夜风骤停，明月重现。方才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李时蒿与青云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
“看来我们触碰到某个禁忌了......”青云子喃喃道。
灵犀通中突然传来陈飞爽朗的笑声：
“两位前辈，新酿的‘醉仙酿’好了，要不要来尝尝？”
两人相视一笑。
这一刻，他们隐约明白了——
或许修真，亦可修出真我，而非成为天道。
......
味真阁内灯火通明。
陈飞已经喝得半醉，正摇摇晃晃地站在桌子上，手里拎着酒壶。
“君不见，龙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他的吟诵声并不洪亮，却像一滴墨落入清水，晕染开层层涟漪。
青云子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不是传统修真功法中那种刻板冰冷的规则之力，而是充满生机与热情的特殊波动。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陈飞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滑落。
大堂内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每个修士眼前都浮现出不同的幻象。
青云子看到三百年前山脚下的那间草庐。
灶台前，母亲正烙着一张葱油饼，热油滋滋作响，香气混着柴火味飘进他的记忆。
角落里，一位白发苍苍的元婴修士怔怔望着酒杯，
酒面映出的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早已坐化的道侣。
她眉眼含笑，唇齿微启，似要说话，却在酒液晃动时化作泡影。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最后一个字落下，大堂内一片寂静。
陈飞踉跄着从桌上跌下，袖中掉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李时蒿拾起展开——纸上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有。
“妙哉！”西门朔突然大笑，
“本无诗，亦无道，一切所见，不过是心中所映！”
青云子怔住，随即也笑了。
是啊，哪有什么天地异象？哪有什么道韵流转？
不过是——千人千面，所见皆幻。
大道至简，唯心而已。
窗外，明月依旧。
杯中，酒液澄澈。陈飞早已醉倒，鼾声如雷。
青云子望向窗外夜空，忽然明白师尊当年真意——
修真，亦可不修天道，而修本心！
这条路，如今，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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