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去上学，感觉都不一样了。脚底板踩着去学校的山路，轻快了不少。脑子里不再是那些烦人的功课和同学的白眼，全是那棵藏在背篼最底下、用破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大灵芝。它像个沉默的宝贝，在我心里闪着暗红色的光。
课堂上，冉老师在讲台上讲啥，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手指头在课本下面，偷偷比划着，想象着怎么跟镇上药铺的掌柜开口。外婆以前带我去卖山货的情景，模模糊糊地浮现在眼前。她总是笑眯眯的，不急着开价，先让掌柜的看货，等对方眼里露出喜欢的光，她才慢悠悠地说话。外婆说过：“平萍，卖东西要看人下菜碟，察言观色，心里要有杆秤，不能光听人家说。”
那时候我还小，不太懂。现在好像明白了一点。那杆秤，一头是货的好坏，另一头，就是买货人的心思。
放学路上，小燕燕跟我一起走，看我心不在焉，问我：“平萍，你想啥呢？魂都丢了。”
我笑了笑，没说实话：“没啥，想点家里的事。”
我不能说。这灵芝是我们三个的秘密，是我们活下去、甚至能活好一点的希望。说出去，指不定惹来啥麻烦。村里那些长舌妇，还有那些瞧不起我们的村里人，知道了肯定眼红。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过得特别慢。我们照常上学，放学后去砍柴、挖野菜，但心里都憋着一股劲，盼着星期六快点到。那棵灵芝被我们藏在山洞一个干燥的石头缝里，用干草塞得严严实实。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要偷偷摸一下，确认它还在，心里才踏实。
小娴特别兴奋，她知道自己九月份就要上学了。以前提到上学，她总是有点怯怯的，因为奶奶说过女娃读书没用。但现在，有了灵芝卖钱的盼头，她眼睛亮晶晶的，时不时问我：“姐，卖了钱，真能给我买个书包吗？要那种绿色的，上面有只小动物的。”
“能，肯定能。”我每次都肯定地回答她。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这灵芝到底能卖多少钱。不知道爸妈什么寄钱回来，但看着小娴期待的样子，我就觉得，再难也要想办法。
小九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就惦记着肉。“姐，卖了钱，先割点肥肉回来熬油，吃几顿饱饭！”
终于熬到了星期六。天还没亮透，我们就起来了。心里有事，根本睡不着。我小心地把灵芝从石缝里取出来，又用一块干净的旧布重新包好，放进背篼最底下，上面盖上一些平常的草药和干蘑菇做掩护。小九和小娴也把自己收拾利索了，我们准备一起去镇上。
赶集要走八九里山路。我们不敢耽搁，啃了个冷洋芋就出发了。晨雾还没散，山路湿滑，但我们走得飞快。小娴人小，走不快，我就拉着她的手。小九在前面开路，用棍子打掉草上的露水。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到了镇上。集市已经热闹起来了，人声鼎沸，各种气味混在一起——刚出炉的烧饼香、油炸糕的甜腻、生猪肉的腥气、还有泥土和汗水的味道。我以前三天两头来镇上卖山货，小九、小娴没有怎么出来过，看着什么都新鲜得很，但又有点怯。
我没心思闲逛，直接朝着记忆中药铺的方向走。那家药铺门脸不大，黑漆漆的招牌上写着“济生堂”三个字。门口放着两个晒药材的大笸箩。
站在药铺门口，我心里怦怦直跳，手心都在出汗。我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怕，萍萍，你一个人都杀过野猪，闯过深山，这点事不算啥。” 是啊，以前爹妈不在，奶奶不管，我饿极了，一个人拿着柴刀就敢往深山里钻，碰到野猪都敢拼命。现在为了弟弟妹妹，更得勇敢。
我让弟弟妹妹在门口等着，自己拎着背篼走了进去。药铺里光线有点暗，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柜台很高，后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老掌柜，正在拨弄算盘。
我走到柜台前，踮起脚，把背篼放在地上。老掌柜抬起头，从眼镜上面看我：“小丫头，卖药材？”
“嗯。”我点点头，声音有点紧。我先把背篼上面的普通草药和蘑菇拿出来，放在柜台上。“掌柜的，您看看这些。”
老掌柜随意扒拉了几下，报了价，都是最低的价钱。我没吭声，知道重头戏在后面。
等他把那些普通货色看过，我才蹲下身，小心地解开破布，把那棵大灵芝捧了出来，轻轻放在柜台上。
灵芝一露面，老掌柜拨算盘的手停住了。他推了推眼镜，身子往前探，仔细端详起来。他用手摸了摸灵芝的菌盖，又凑近了闻了闻，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的光。
“哟，这东西……哪儿来的？”他抬起头，看着我，语气和刚才不一样了。
“山里挖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
老掌柜又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嘴里啧啧两声：“个头是不小，年份也够……就是这品相，边缘有点磕碰了，可惜了……”
我心里一紧，知道他是想压价。外婆说过，买东西的人总会挑毛病。我稳了稳心神，说：“老板，这是老林芝，长在背阴坡枯树根下的，药性最好。我挖的时候很小心，就边上蹭掉一点点皮，不碍事。”
老掌柜抬眼看了看我，似乎有点意外我这个半大丫头能说出这话。他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一个巴掌，意思是五块钱。
50块钱？我心里咯噔一下。50钱能买不少米面，但离我的期望差远了。我摇摇头，没说话。我知道，这时候不能急，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果然，老掌柜见我不吭声，又说：“那……60？小丫头，这价钱不低了。”
我还是摇头，轻声说：“掌柜的，您识货。这灵芝值多少，您心里有杆秤。我等着这钱给妹妹交学费，买书包呢。”
我把“学费”、“书包”这几个字说得稍微重了点。老掌柜愣了一下，又看了看柜台上的灵芝，再看看门口眼巴巴望着里面的小娴和小九，叹了口气。
“唉，罢了罢了，”他摆摆手，“看你几个娃儿也不容易。80块钱，最多这个数了，再高我就亏本了。”
80！我心里飞快地盘算着。80，能买好多东西了！但我脸上还是尽量不动声色，假装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行，谢谢掌柜的。”
老掌柜拿出钱匣子，数了八张10块皱巴巴的钱纸币给我。我接过钱，手都有些抖，赶紧仔细塞进贴身的衣兜里，按了又按。
拿着这80块钱，我们走出药铺，感觉外面的阳光都格外亮堂。小九和小娴围上来，急切地问：“姐，卖了多少钱？”
我伸出巴掌，又加了三个手指头。
“80块！”小九惊呼一声，赶紧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小娴也高兴得跳了起来。
我们像三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开始在集市上逛。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卖书包的摊子。在一个杂货摊前，我们看到了那种绿色的、上面印着一只小鹿的书包。小娴一眼就相中了，摸了好久都不敢问价。
我问摊主：“这个书包咋卖？”
“10块钱。”摊主说。
我咬咬牙，掏钱买了下来。小娴把新书包抱在怀里，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接着，我们又去割了两斤肥多瘦少的猪肉，花了差不多7块钱钱。买了盐、火柴，还称了几块红糖。看到有卖旧衣服的，我给小九买了件半新的裤子，给我自己买了件能穿的外套，花了不到5块钱。
最后，我们还破天荒地每人买了一根5分钱的糖葫芦。酸酸甜甜的糖渣在嘴里化开，是我们吃过最甜的滋味。
背着新买的东西，揣着剩下的钱，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脚步比来时更沉重，因为背篼里装满了东西，但心里却无比轻快。
“姐，我上学也有新书包了！”小娴背着她的绿书包，一路上叽叽喳喳。
“嗯，以后好好读书。”我摸摸她的头。
看着夕阳下弟弟妹妹的笑脸，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大山，我第一次觉得，这山也不是那么可怕。只要敢闯，肯干，山里的宝贝，就能变成我们手里的希望。这日子，好像真的能看到点亮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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