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老牛拉破车，慢吞吞地往前挪。身上的淤青还没散干净，耳朵被揪破的地方结了痂，一碰还疼。奶奶的打骂，叔叔婶婶的冷眼，我好像有点习惯了。骂就骂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打就打吧，只要打不死，爬起来照样干活。我的心，好像裹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没那么容易疼了。
每天还是老样子。天不亮爬起来，喂猪、扫院子、挑水，然后去上学。放学回来，割草、放牛，找机会溜去山洞，看看我藏的肉干和山货，添把柴，翻动翻动。日子过得紧绷绷的，像一根拉满了的弦，不敢松劲。
直到有一天，平静被打破了。
那天下午，我刚放学，背着书包往家走。还没到村口，就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像打雷，又不像。地面都有点微微震动。村里的大狗小狗，都跟着汪汪狂叫，躁动不安。
出啥事了？我心里一紧，加快脚步。
跑到村口，我愣住了。平时空荡荡的土路尽头，尘土飞扬。一个庞然大物，正慢吞吞地往前挪！那家伙，长得怪模怪样，浑身黄不拉几的铁疙瘩，前面有个巨大的铁爪子，像怪兽的嘴巴，一挖一挖的，就把地上的土石掀起来，堆到一边。它走起来，轮子（或者是履带？）发出轰隆隆的巨响，震得人耳朵嗡嗡的。
这就是……挖掘机？我以前只在冉老师家那本破旧的小人书上见过画，没想到真家伙这么大，这么响！
村口已经围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几乎全村的人都跑出来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像看西洋镜一样，盯着那个轰隆隆的铁怪物。小娃儿们又怕又好奇，躲在大人身后，探出个小脑袋，哇哇乱叫。老人们拄着拐棍，嘴里啧啧称奇：“乖乖！这铁牛力气真大！一爪子下去，抵得上十个壮劳力！”
我奶奶也来了！她挤在人群最前面，瘦小的身子几乎要贴到路边的警戒绳上，一双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个挖掘机，嘴里不住地念叨：“来了！真来了！修路的真来了！”她那张平时刻薄的脸，此刻因为激动，泛着不正常的红光。旁边的三叔四叔，还有那些婶娘们，也都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眼神里闪着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光，贪婪，兴奋，像饿狼看到了肉。
“这下好了！路一修，补偿款就该下来了吧？”四叔搓着手，声音因为兴奋有点发颤。
“肯定啊！听说按亩算，咱家那几分山地，也能赔不少哩！”三叔咧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
“到时候，得起新房子！买电视机！”小罗艳婶子眼睛亮晶晶的，仿佛钱已经到手了。
“还得给娃儿攒学费……”大伯也插了一句。
他们叽叽喳喳，说的全是钱，是补偿款，是以后的好日子。好像那轰隆隆的挖掘机，挖开的不是泥土，而是金山银山。
我看着他们，心里有点茫然。修路？补偿款？这些东西，离我太远了。我只关心我的山洞会不会被挖到，我藏的肉干会不会被人发现。还有，修路会不会占用我经常去挖野菜、找山货的那片山坡？
人群闹哄哄的，没人注意我。我悄悄退到一边，看着那巨大的铁爪子一下下刨着土地，扬起漫天尘土。这玩意儿，力气真大，好像没什么是它挖不动的。它一来，整个村子都好像变了样。大人小孩，心思都飞了，地里的活也没人干了，整天就围着工地看热闹。
日子就这么乱哄哄地过了几天。一天下午，我刚把牛赶到山坡上，正准备溜去山洞，冉老师家的小孙子冉小星气喘吁吁地跑上山坡，远远地就冲我喊：“唐平萍！唐平萍！你爸打电话来了！冉婆婆让你快去接！”
我爸？打电话？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多久没听到他们的消息了？好像有一百年那么长。心跳突然就加快了，砰砰砰，像要跳出嗓子眼。也顾不上牛了，我拔腿就往山下跑，鞋子跑掉了都顾不上捡。
一路冲到冉老师家小卖部门口，我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冉婆婆站在柜台里，朝我点点头：“快进去接吧，等你哩。”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里屋的门。那部黑色的老式电话机，就放在一张小桌子上，听筒搁在一边。我颤抖着手，拿起那个沉甸甸的、带着体温的听筒，小心翼翼地贴到耳朵上。
“喂……喂？”我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叫。
“平萍？是平萍吗？”听筒里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声音，带着滋滋的电流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是爸爸！
“爸……是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使劲忍着。
“平萍啊，你还好不？吃饭了没？上学咋样？”爸爸的声音有点急，背景音很嘈杂，好像有很多人在说话，还有机器的轰鸣声。
“我……我还好……吃了……上学……”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
“平萍，你听爸说，”爸爸的声音大了些，压过了嘈杂，“爸八月份，就是开学前，给你寄了一百块钱回去！是邮政汇款，寄到你爷爷名字下的！一百块！是给你交学费、买书本的！你收到没？交学费了没？”
八月份？一百块？给我交学费的？
像一道闪电劈在头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耳朵里嗡嗡作响，爸爸后面说了啥，我一个字都没听清。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几个字：八月份……寄了一百块……学费……
一百块！八月份就寄了！
那奶奶为什么说没收到？为什么说爸妈没寄钱？为什么开学时不让我读书？为什么骂我是赔钱货？为什么动不动不给我饭吃？为什么因为我偷偷交学费往死里打我骂我？
爷爷他知道吗？他肯定知道！汇款单是寄到他名下的！
他们……他们吞了我的钱！吞了我爸妈给我读书的钱！
心口像被一把钝刀子在割，一下，又一下，疼得我喘不过气来。眼前发黑，差点栽倒在地。我死死攥着电话线，指甲掐进手心，才勉强站稳。
“平萍？平萍？你听见没？钱收到没？”爸爸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话筒上。
我能说什么？告诉他们钱被奶奶爷爷吞了？告诉他们我差点读不成书？告诉他们我天天挨打受骂饿肚子？他们远在千里之外，说了又能怎样？除了让他们担心，还能有什么用？
“收……收到了……”我听到自己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学费……交过了……”
“交了就好！交了就好！”爸爸好像松了口气，“在那边要听话，好好读书，别惹爷爷奶奶生气……爸妈这边忙，带着你弟弟妹妹，也不容易……等挣了钱，再给你寄……”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挂了电话，我像丢了魂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出小卖部。冉婆婆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外面的阳光刺得眼睛疼。村子里，挖掘机还在轰隆隆地响着，大人们还在兴奋地议论着补偿款，小孩子们还在追逐打闹。一切都和我接电话前一样，可又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那一百块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奶奶那么狠心，为什么这个“家”这么冰冷。
不是因为我不好，不是因为我多余。
是因为他们贪！他们坏！
心里那层厚厚的老茧，好像一下子被撕开了，露出血淋淋的嫩肉。比奶奶打我还疼，比饿肚子还难受。
我抬起头，看着那个所谓的“家”的方向，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好，很好。你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从今往后，我唐平萍，跟你们，恩断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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