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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地方志办公室的空气，像一潭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漾开了圈圈涟漪。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用眼角余光，瞄着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林默依旧像往常一样，捧着一本厚厚的《江州府县沿革考》，看得聚精会神，仿佛昨夜市政府大楼里的风起云涌，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只有李鬼祟坐立不安。
他一早上泡了三杯茶，一杯比一杯浓，却丝毫解不了心里的焦渴。他一会儿起身去饮水机接水，一会儿又坐下整理根本没什么可整理的文件，眼珠子却始终不受控制地往林默那边瞟。那个年轻人越是平静，他心里就越是发毛。
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个叫钱文海的市长秘书得罪死了，昨晚林默这一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可看林默今天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又不像是吃了亏。这小子，就像一口幽深的古井，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不知道藏着什么，让人越看越是心寒。
终于，办公室里那台老旧的红色电话机，发出了刺耳的“铃铃”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离电话最近的一位老同事接起电话，只是“喂”了一声，脸色就变了。他捂着话筒，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语气里的震惊：“主任！是……是市政府办公厅，找您的！”
“噗——”
李鬼祟刚喝进嘴里的一口热茶，直接喷了出来，溅湿了面前一叠报表。他手忙脚乱地抓起纸巾擦拭，耳朵却竖得像两根天线。
主任从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里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疑惑和紧张。他接过电话，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您好，我是地方志的……”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主任的表情从紧张，到惊讶，再到狂喜，最后化为一种近乎谄媚的恭敬。他连连点头，声音都高了八度：“是是是！夏市长能看上我们单位的人，是我们地方志办公室的荣幸！天大的荣幸！请领导放心，我们一定全力配合！马上就办，马上！”
挂断电话，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任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
主任深吸一口气，目光在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那个角落。他脸上堆起了前所未有的和煦笑容，迈开步子，径直朝林默走去。
李鬼祟的心，在这一刻沉到了谷底。他知道，完了。
“小林啊！”主任的声音热情得能融化冰雪，他亲热地拍了拍林默的肩膀，那力道，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有多好，“天大的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林默缓缓放下书，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主任，您这是？”
“刚才，市政府办公厅钱文海秘书亲自打来电话，”主任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仿佛这件事的主角是他自己，“夏市长点名，要借调你到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一处，协助市长处理文稿工作！即刻生效！”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大姐，手里的毛线针都掉在了地上。几个年轻同事，更是张大了嘴巴，眼神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从地方志办公室，到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一处？
这已经不是鲤鱼跳龙门了，这是坐着火箭直接飞升！一个是无人问津的清水衙门，一个是全市的权力中枢。寻常人熬资历、托关系，奋斗一辈子都未必能摸到办公厅的门槛，林默这个刚来没多久的新人，竟然一步登天了？
还是夏市长亲自点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林默身上，只是这一次，眼神里不再是同情或幸灾乐祸，而是赤裸裸的羡慕、嫉妒，以及一丝敬畏。
李鬼祟的脸色，已经从煞白变成了死灰。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招惹的，根本不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是一尊披着人皮的活菩萨……不，是活阎王！钱文海是谁？市长身边的大秘！他亲自打电话来办这件事，说明什么？说明林默不仅没被钱文海整死，反而可能把钱文海给摆平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李鬼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小林，不，林默同志！”主任清了清嗓子，改了称呼，语气也正式了许多，“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对我们地方志工作的肯定！你赶紧收拾一下东西，我亲自送你去办公厅报到！”
“主任，这怎么好意思，我自己去就行。”林默站起身，姿态依旧谦逊。
“那怎么行！”主任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这是程序！也是我们单位的态度！你现在代表的，可是我们地方志的脸面！”
他说着，回头瞪了李鬼祟一眼：“李鬼祟！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帮林默同志把东西收拾一下！要细心！别漏了什么重要的文件！”
“哎！哎！”李鬼祟如蒙大赦，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林默的工位前，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林……林老师，您有什么要带的？您说，我来！我来！”
他点头哈腰，拿起林默桌上的一个茶杯，用自己的衣袖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那股殷勤劲儿，仿佛林默不是去借调，而是要去登基。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随即都反应了过来，纷纷上前帮忙。有的找来纸箱，有的帮忙拔掉电脑线，有的则围着林默，说着各种各样恭维的话。
“小林，以后高升了，可得常回来看看啊！”
“就是，以后我们去市政府办事，还得请你多多关照呢！”
林默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包围着，只是微笑着一一回应。他看着眼前这幅众生相，心中却没有太多波澜。他知道，这些人捧的不是他林默，而是“市长秘书”这个身份，是那个通往权力中枢的资格。
东西很快就收拾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个纸箱，里面装着几本书，一个茶杯，还有一些私人物品。
李鬼祟抢着抱起纸箱，那动作，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在主任和全科室同事的簇拥下，林默走出了地方志办公室的大门。阳光洒在他身上，他回头看了一眼这间他待了不到一个月，却经历了人生最大起落的办公室。那些飞舞的尘埃，那些泛黄的档案，那个曾经想把他扫地出门的副主任……所有的一切，都正在迅速地离他远去，成为他身后一道模糊的风景。
市政府大楼庄严肃穆，与地方志那栋老旧的小楼相比，仿佛是两个世界。
主任亲自将林默送到办公厅门口，对着前来接洽的一位干事，又是一通热情洋溢的“交接”，反复强调林默是他们单位最优秀的年轻干部，请办公厅的领导多多栽培。
那干事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领着林默走了进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空气里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没有闲聊，没有慵懒，只有匆忙的脚步，压低声音的电话，以及每个人脸上那种紧绷而专注的神情。每个人都像一枚高速旋转的陀螺，被无形的力量抽打着，不敢有片刻停歇。
“综合一处到了。”干事在一个挂着“综合一处”牌子的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推开了门。
一股混杂着油墨、香烟和速溶咖啡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办公室很大，十几张办公桌排列得整整齐齐，几乎每个人都在埋头工作，键盘的敲击声像是永不停歇的急雨。
然而，在林默踏入办公室的那一刻，那片急雨，却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
几乎所有人的动作，都在零点几秒内，有了一个细微的凝滞。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林默还是捕捉到了。
他看到，离门口最近的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头都没抬，但敲击键盘的指法却乱了一下；他看到，远处一个正在打电话的女同事，声音顿了顿，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随即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他还看到，好几个人看似在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眼角的余光却都聚集在了他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上。
整个办公室，安静得有些诡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像一张看不见的网，瞬间将他笼罩。这里没有欢迎，没有寒暄，只有审视、探究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林默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战场。
与李鬼祟那种段位的对手不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是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胜利者。他们对一个靠着“奇遇”空降而来的新人，天然地带有一种审视和敌意。
他手中的那纸调令，是通往这里的门票，却也是一张写满了“被挑战”的战书。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间办公室，将每一张脸，每一种细微的表情，都刻印在脑海里。
真正的游戏，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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