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辰指尖的玉杯尚未沾唇,杯中凉透的仙露,仿佛也冻结了他胸腔里因子露而残留的、不合时宜的温热。
霞光中的明眸,落荒而逃的裙角,所有旖旎的碎片仍在识海中沉浮,妄图拼凑出一丝虚妄的甜。
“轰——!!!”
一声爆裂般的巨响,如同九天惊雷悍然劈落,将死寂的殿阁震得簌簌发抖!
沉重的殿门被一股蛮横到近乎绝望的巨力狠狠撞开,砸在墙壁上,反弹着发出痛苦的呻吟,梁柱间尘埃簌簌落下。
所有粉色的幻象在这一声巨响中被碾为齑粉!
慕辰骇然抬头,瞳孔骤然急缩!
门口伫立的,哪里还是那个清冷孤绝、睥睨众生的凌归仙君?
墨玉发冠歪斜欲坠,几缕乌发如同被暴风蹂躏过的鸦羽,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那双曾如寒星般洞彻人心、冷冽逼人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像是被挖去了所有星辰的永夜,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与枯败。
更深处,翻滚着一种近乎粘稠的、黑暗的痛苦,仿佛灵魂被投入无尽业火,反复煅烧,只余下苍白的灰烬。
他身上那袭象征尊荣与力量的锦袍,此刻却像一块被践踏过的破布。
襟口被粗暴地扯开,露出线条紧绷却微微战栗的锁骨,沾染着不知是尘泥还是挣扎留下的狼狈污痕。
衣袍下摆甚至撕裂了一道长口,无声控诉着方才经历的一场何等酷烈的无声风暴。
他站在那里,背脊似乎仍习惯性地挺直,却像一尊被重锤砸过、将倾未倾的玉山,内里早已布满致命的裂痕,濒临彻底的崩塌。
“凌归?!”
慕辰霍然起身,手中玉杯脱手而出,“啪嚓”一声脆响,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炸开一地狼藉!
冰凉的仙露溅湿了他的袍角,他却毫无所觉。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紧,他几步抢到凌归面前,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悸与颤抖:“你…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何事?!”
凌归仿佛被这声音从遥远的地狱边缘勉强拽回一丝残魂。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锈蚀的傀儡般,转动了一下眼珠。
那空洞的目光终于费力地聚焦在慕辰脸上,里面没有惯常的冰冷与孤高,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能将人灵魂都吸进去的疲惫与茫然。
那茫然,比任何锐利的眼神都更刺痛慕辰。
凌归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只挤出一声如同破旧风箱拉扯般的、干涩刺耳的喘息。
他像是被骤然抽走了所有支撑,身体猛地一晃,如同断线的傀儡般向前栽倒!
慕辰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冰凉刺骨的手臂。
入手处,那曾经蕴含磅礴仙力的臂膀,此刻竟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那冰冷透过衣料直刺慕辰掌心,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濒死的寒意。
“凌归!看着我!”
慕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近乎严厉的命令,试图刺穿那层笼罩挚友的死寂外壳。
他从未见过凌归如此失魂落魄,这比直面最狂暴的天劫更让他心惊肉跳。
“说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名字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不祥的笃定:“是不是…怡鸢?!”
“怡…鸢……”
这个名字,如同最恶毒的咒语,瞬间点燃了凌归眼中死寂的灰烬!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在慕辰的支撑下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淬毒利刃当胸贯穿!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凶兽从喉骨深处挤出的、破碎不堪的低吼骤然迸发,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剧痛!
再睁开眼时,那双曾睥睨众生的眸子里,翻涌着慕辰从未想象过的炼狱图景:粘稠的痛苦如同岩浆翻滚,蚀骨的嫉妒像毒蛇啃噬理智,被彻底碾碎的高傲化作无数尖棱刺穿自身,而最深处,竟是一丝…近乎尘埃般卑微的绝望!
他猛地挣脱了慕辰的手,却无力支撑,踉跄着重重撞在殿内冰冷的盘龙玉柱上。
坚硬的玉石撞击让他发出一声闷哼,那冰冷的触感似乎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却也让他更清晰地照见了自己内心千疮百孔的狼狈。
“……慕辰……”
凌归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管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腥气,“我……我是不是……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牵动嘴角,试图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最终却只形成一个扭曲而悲怆的怪相。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慕辰,那眼神不再是寻求答案,更像是在寻求一个最终的判决,一个能将他彻底打入无间或给予片刻虚假安宁的判决。
“我……”
他急促地喘息着,仿佛胸腔里堵着万钧顽石,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抠抓着冰冷的玉柱,指甲在光滑坚硬的玉石表面刮擦出令人牙酸的锐响,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惨烈的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石头生生抠穿!
“我连……一个死人的影子……都当不像……连一个替代品……都做不好……”
这句话,轻飘飘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却如同裹挟着九幽最深处的寒气与九天最狂暴的劫雷,轰然砸在慕辰的心湖,瞬间冰封万里,又激起灭世巨浪!
慕辰脑中轰然炸响!
怡鸢!
林沐风!
凌归这副被彻底摧毁的模样,果然是因为那个早已化为尘土的凡人!
他发现了,他痛苦地意识到了,他在怡鸢心中,甚至连一个逝去之人的“影子”都无法企及!
他恨那个占尽先机、阴魂不散的死人,更恨无法摆脱其阴影、甚至连成为合格“赝品”都做不到的自己!
这份认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将他作为凌归仙君、作为独立存在的所有骄傲与尊严,连同魂魄,都一寸寸凌迟、碾磨成粉!
“凌归!”
慕辰心头掀起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与痛惜!
他死死扣住凌归剧烈颤抖的双肩,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强行灌注过去,声音低沉却蕴含着雷霆般的力道,试图将他从自我毁灭的深渊边缘拽回:“你醒醒!你不是谁的替代品!你是凌归!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凌归仙君!”
“独一无二?呵…哈哈哈……”
凌归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喉咙里挤出几声破碎的、如同夜枭哀鸣般的干笑,充满了令人心寒的自弃,“独一无二又如何?在她眼里……我不过是…映照那人余晖的……一面残破的镜子……一道…风一吹就散的……虚影……”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被痛苦和嫉妒彻底点燃的眸子,如同燃烧着最幽暗的地狱之火,几乎要将慕辰和他自己一同焚成灰烬!
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是抓住最后的复仇对象,五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慕辰的手臂,指力之大几乎要捏碎骨骼!
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如同泣血般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剧毒的匕首:
“慕辰!你告诉我!一个凡人!一个早就烂成枯骨几百年的凡人!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能…就能永远霸占着她的心?!凭什么他死了…死了还要像一座山…压得我永世不得翻身?!凭什么我凌归……连一个死人…都争不过?!你告诉我!!”
那滔天的恨意、不甘,以及对自身无能的极致痛恨,如同决堤的洪荒巨浪,将他最后一丝清明也彻底吞噬。
控诉的尾音尚未完全消散,他扣住慕辰手臂的力量骤然消失,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最后支撑的玉山,沿着冰冷刺骨的玉柱,颓然、沉重地滑落下去。
“咚!”
一声闷响,他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高大的身躯蜷缩起来,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童。
他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之间,宽阔的肩背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没有嚎啕,没有嘶吼,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沉闷呜咽,伴随着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从蜷缩的身体里一丝丝渗透出来。
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气息,如同最沉重的铅云,瞬间吞噬了整个辉煌的殿阁,连流动的仙气都凝滞了。
慕辰僵硬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蜷缩在冰冷地面上、被彻底击垮的挚友。
那曾经孤高绝尘、令群仙敬畏的身影,此刻缩成一团,脆弱得不堪一击。
凌归话语中对林沐风那刻骨的嫉妒与恨意,是如此赤裸、如此狰狞,强烈到让慕辰都感到一阵灵魂深处的寒意。
他缓缓地、沉重地蹲下身,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最终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按在了凌归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颤抖的肩上。
殿内死寂,唯有凌归压抑到令人心碎的呜咽和破碎的呼吸声,在空旷中低回,沉重地撞击着慕辰同样剧烈跳动的心脏。
看着挚友崩溃蜷缩的背影,再回想自己片刻前因向子露告白而泛红的耳根和擂鼓的心跳,慕辰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洪流从头顶灌下,瞬间冲散了所有少年情愫的微甜与悸动。
情爱。
这看似缱绻美好的二字,竟能化为如此蚀骨焚心的毒药,将凌归这般人物都彻底摧毁,碾落尘埃。
凌归那如同炼狱般的痛苦,像一面冰冷、锋利、滴着血的镜子,猝不及防地映照出天界这看似风光霁月、仙气缭绕的表象之下,那深藏不露的、足以吞噬一切神魔的、名为“情劫”的惊涛骇浪。
那浪潮的黑暗与冰冷,让他这个旁观者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与……一丝无声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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