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房间内,仅有的几盏烛火在无形的压迫下疯狂摇曳,投下扭曲不安的影子。
凉静婉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攥着符纸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目光死死锁住那扇正在剧烈震颤的房门!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让她心脏猛缩。
墙壁上,余安和林沐风联手布下的法阵正流转着淡金色的古老符文,如同坚韧的堤坝,顽强地抵御着一波又一波汹涌而来的阴邪冲击,每一次撞击都让金光剧烈波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停……停了?”
凉静婉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屋外那持续了仿佛半盏茶那么久、令人头皮发麻的撞击声骤然消失,死寂瞬间降临,只剩下她自己急促得如同擂鼓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惊心。
然而,慕亦碟非但没有放松,反而瞬间绷紧了脊背,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
源自青鸾血脉的敏锐感知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清晰地“嗅”到——某种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东西正在门外悄然酝酿!那不是物理攻击的停止,而是狡猾的捕食者暂时收起了利爪,布下甜蜜的陷阱。
“静婉师妹?”
门外,一个声音响起。那分明是林沐风特有的清冷声线,此刻却像裹了蜜糖的毒药,带着一种黏腻的、令人不适的诱惑,“妖物已除,开门吧。”
语调温柔得诡异。
凉静婉的瞳孔瞬间扩张到极致,指尖捏着的符纸无声地飘落在地。
她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的木偶,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梦幻的痴迷笑容,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门口挪动,连声音都染上了不正常的雀跃:“是林师兄!太好了,我这就来——” 她的手伸向门闩。
“别动!”
慕亦碟低喝一声,闪电般扣住她的手腕!入手冰凉刺骨,那温度简直不像活人!这触感让慕亦碟心头剧震。“那是魔物幻化的!你听——”
她强忍着耳中同样响起的、属于白焱砾那温柔得令人心碎的呼唤(“亦碟,我知道簪子的秘密了……让我看看你好不好?”那声音精准地刺中她心底最深的渴望,如同钝刀在割裂旧伤),指着窗外——在那里,真正的战场方向,隐约还能听到剑气破空的锐利尖啸!
可凉静婉仿佛完全被迷惑了心智,对窗外的真实充耳不闻。她痴痴地望着门扉,门外那“林沐风”的声音变得更加诱人:“师妹不是一直心心念念,想学我的九离剑诀吗?开门,师兄现在就教给你……”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直钻人心。
就在这时,书架上一本厚重的古籍突然“哗啦啦”无风自动,疯狂翻页,最终定格在一页泛黄的纸张上,上面赫然用朱砂描绘着一种扭曲怪物的图像,旁边注释着三个阴森的小字:“惑心魔”——此魔无形无质,最擅窥探人心弱点,以执念为食粮!
“砰!”
凉静婉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慕亦碟的钳制,像扑火的飞蛾般扑到门前!当她的指尖颤抖着触碰到冰冷门闩的刹那——
嗡——!!!
整个守护法阵爆发出刺耳欲裂的警报声!墙壁上流转的金色符文如同被泼了浓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崩解,光芒急剧收缩!
“住手!”
慕亦碟脸色煞白,眼中却爆发出决绝的光芒!她背后“唰”地一声,展开一对巨大的、半透明的青鸾虚影!
旧伤未愈的经脉瞬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如同被无数钢针穿刺,但她咬紧牙关,强行催动了本源妖力!三根凝练如实质、闪烁着纯净青光的翎羽,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净化邪祟的尖啸,悍然穿透厚重的门板!
“嗷——!!!”
门外立刻响起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
门,被炸开了一道缝隙。
阴冷的狂风裹挟着浓稠如墨汁的黑雾,瞬间汹涌而入!房间内所有的烛火“噗”地一声全部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惨淡的月光和法阵残存的微弱金光交织着,勉强勾勒出门口的景象——那个“林沐风”的身影正如同融化的蜡像般剧烈扭曲、塌陷!脸部的皮肉剥落,露出内里一团不断翻滚、嘶吼的污秽魔气核心!
“区区小妖……”
魔物的声音不再是单一的诱惑,而是变成了上百个重迭的、充满怨毒的嘶吼尖啸,“也敢坏我好事?!找死!!”
凉静婉此时才如遭雷击,彻底清醒!
她惊恐地看着自己一只绣鞋已经跨出了门槛半步,尖叫着想后退,却被数道魔气凝成的黑蛇死死缠住了脚踝!
那些黑雾翻滚着,竟凝成无数张缩小版的、叶菁那充满嫉恨和恶毒笑容的面孔,发出“咯咯咯”的诡异笑声,撕扯着她的裙角,要将她拖入门外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带着圣洁光辉的身影猛然挡在了她身前!
是慕亦碟!月光仿佛在这一刻被凝聚,尽数倾泻在她身上——背后那对青鸾虚影完全舒展开来,翼展足有丈余,每一片流转着古老金色咒文的翎羽都散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纯净光辉!这正是青鸾一族濒临绝境时,以燃烧本源为代价才能激发的禁术——“燃羽”!
“我说过……”
慕亦碟嘴角无法抑制地溢出殷红的血丝,顺着苍白的下颌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的声音却异常清越,如同裂帛穿云,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不想动手的。”
话音未落,青鸾虚影发出一声贯穿云霄、涤荡灵魂的清越唳鸣!
那魔物终于露出了源自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惊恐之态!它想化作黑雾逃窜,却发现那些看似柔弱飘渺的青羽,早已在无声无息间织成了一张覆盖整个房间出口的天罗地网!随着慕亦碟眼中金芒爆闪——
轰!
所有青羽同时燃起!那不是凡火,而是纯净到极致的、足以净化世间一切污秽的净世青焰!
“不——!!!这不可能!你明明已经……本源……”
魔物最后的、充满难以置信的嘶吼戛然而止!它的躯体在神圣的青焰中如同脆弱的纸偶般疯狂扭曲、蜷缩,发出“滋滋”的消融声,最终化作一缕散发着恶臭的青烟,彻底消散于无形。房间内弥漫的阴冷和压迫感也随之消散。
凉静婉浑身脱力地跌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难以置信地看着慕亦碟那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圣洁却又无比脆弱的背影。她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位平日里温柔沉静的姐姐,体内流淌着的是何等古老而强大的血脉!难怪……难怪她之前提起过那支能诛杀叶菁的簪子……
“慕姐姐……”
凉静婉声音发颤,挣扎着想去扶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目光却被对方袖口不断滴落的、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的血迹狠狠刺痛了眼睛,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慕亦碟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微微侧头,染血的唇角努力勾起一抹温柔而释然的弧度,目光穿过窗户,投向远方战场的方向:“他们……成功了。”
话音未落,远处天际骤然亮起一道冲天而起的纯净青光,伴随着一股清晰可感的、魔气彻底溃散的剧烈波动——那正是叶菁彻底陨灭的宣告!
凉静婉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用尽全身力气将门狠狠关上!
不仅插上了沉重的门闩,更是发疯似的将房间里的桌椅全都推过来死死顶住门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当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张自己先前掉落的符纸时,她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扑过去紧紧捡起来,死死地贴在自己剧烈起伏的心口,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力量。
月光重新变得温柔,透过窗棂,静静洒在狼藉的房间内。慕亦碟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背后的青鸾虚影化作点点柔和的光粒,悄然消散。过度透支带来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望着窗外渐渐染上鱼肚白的天色,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心口——那里本该是心翎所在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却因为感受到远方那支簪子传递来的、属于白焱砾的悲恸与守护,以及这场惨胜带来的希望,而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温暖的悸动。
(二)
暮色四合,将白府笼罩在一片静谧的蓝灰色调中。
林沐风牵着怡鸢的手,踏着青石板路回到他们暂居的小院。檐下悬挂的琉璃风铃在晚风中发出清脆空灵的叮咚声。
他轻轻松开她的手,指尖残留的柔软触感和微凉温度,让他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
“在这等我。”
他低声道,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腰间的九离剑似乎感应到主人的心绪,剑柄处泛起一层清冷的寒芒。
怡鸢慵懒地抱起双臂,斜倚在朱漆廊柱上,腰间的银铃随着她歪头的动作发出细碎悦耳的轻响。“去吧,注意安全。”
她笑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晚的月色。然而,当最后一缕天光落入她眼底时,分明映照出细碎的、流转不息的金色流光,泄露了她并非全然不在意。
林沐风颔首,转身时,玄色衣袍的剑穗轻轻扫过她紫白色的袖口,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如同春日桃夭绽放般的清甜香气。在他转身的瞬间,唇角那抹几不可见的温柔笑意,悄然隐没在渐浓的夜色里。
“锃——!”
九离剑出鞘,清越的龙吟声划破小院的宁静。
院墙外,蛰伏已久的数道妖影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嚎,便在骤然爆发的凛冽剑光中如同被沸水泼到的雪人,瞬间消融化作袅袅青烟!
那些试图腐蚀残余法阵的污浊妖气,更是如同遇见正午烈阳的晨露,发出“嗤嗤”的声响,转瞬消弭于无形。
林沐风的身形在暮色与妖雾中时隐时现,挽剑的动作行云流水,衣袂翻飞间,仿佛在月下演绎一场致命的独舞。
每一道挑起的银芒,都精准地刺穿黑暗中最阴毒的核心,如同撕裂夜幕的流星。
怡鸢眯起了那双慵懒的桃花眼,饶有兴致地看着。
玄青色的身影在妖雾中腾挪闪跃,剑锋划破空气带起的尖啸与妖物溃散的嘶鸣交织。
有几滴墨绿色的妖血飞溅,恰好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在朦胧的光线下,反而衬得他那双专注而锐利的眼眸更加明亮逼人——那眼神,让她恍惚间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久远时光里见过。
“啧,死要面子活受罪,逞什么英雄。”
她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指尖却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自己方才被他紧紧牵过的手腕内侧,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热。
当最后一丝污秽的妖气如同退潮般彻底溃散,林沐风手腕一抖,九离剑发出一声清鸣,精准归鞘。
他转过身,发现怡鸢仍静静地站在原地,并未离开半步。朦胧的月光和檐下灯笼的光晕交织,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近乎梦幻的银边,这景象莫名地让他心头一软,想起了幼年时曾短暂陪伴过他的那只雪白小猫。
他指尖泛起微光,对着院门方向凌空一点,守护法阵的金色符文如同流水般悄然退去,光芒敛尽。
“师妹,是我。”
林沐风上前一步,对着紧闭的房门沉声道。
房门“吱呀”一声,刚被拉开一道缝隙——
唰!
一道凛冽的剑风带着惊魂未定的杀气,破空直刺而来!林沐风反应极快,旋身便将怡鸢完全护在身后,同时“铮”地一声脆响,九离剑的剑鞘已精准无比地格挡住了袭来的剑锋!定睛一看,持剑之人竟是脸色苍白的凉静婉!
“凉姑娘,”
怡鸢慢悠悠地从林沐风宽厚的肩后探出半个脑袋,红唇勾起一抹带着明显讥诮的弧度,目光在凉静婉煞白的脸和颤抖的剑上扫过,“怎么?这是要谋杀亲师兄,还是要给我个下马威?”
凉静婉脸色由白转红又转青,握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看着林沐风那保护性十足的姿态,目光扫过怡鸢袖口露出的半截欺霜赛雪的皓腕,喉间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我……”
她强撑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慌忙收剑,“方才……方才确有阴险妖物冒充师兄的声音骗门……我一时情急……”
“无妨。”
林沐风打断她略显慌乱的解释,语气平淡,却自然而然地转过头,看向身后的怡鸢,脸上露出一种无奈又带着纵容的神情,“阿鸢,师妹也是惊魂未定,并非有意。”
那声“阿鸢”,唤得如此自然亲昵。
这个称呼如同惊雷般在凉静婉耳边炸响!她如遭雷击,浑身僵硬,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指甲深深陷进肉里,那尖锐的疼痛却丝毫压不住心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蔓延的妒火。
尤其是当她撞上怡鸢那似笑非笑瞥来的眼神时——那目光仿佛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轻易就剥开了她精心伪装的温婉外衣,直刺她心底最阴暗、最不愿示人的角落。
(总有一天……)
一个淬着毒汁的誓言在她心底疯狂呐喊,(我要让你这妖女……付出代价……!)
怡鸢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脆,却带着一丝凉意。她仿佛没看到凉静婉眼中翻腾的情绪,径自越过僵立的两人,走向内室。
裙摆迤逦,扫过门槛时,一枚小巧的银铃“叮铃”一声,“恰好”从她腰间滑落,滚到了凉静婉的脚边。
凉静婉几乎是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枚银铃的瞬间!
怡鸢背对着她,无人看见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勾了勾。
那枚银铃如同有了生命般,瞬间化作一捧流动的、闪烁着微光的金色细沙,灵巧无比地从凉静婉的指缝间溜走,如同调皮的金色溪流,蜿蜒流淌回怡鸢的腰间,重新凝聚成铃铛的形状,发出得意的轻响。
“慕姑娘。”
怡鸢已蹲在了床榻前,伸出纤纤玉指,带着几分轻佻地挑起慕亦碟苍白虚弱的下巴。她的声音甜腻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眼神却锐利如刀,“本源受损,妖丹都裂了,还敢强行催动‘燃羽’秘术?”
她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慕亦碟的脸颊,“这么想当救世英雄?嫌命太长?”
慕亦碟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源自青鸾血脉的本能让她清晰地感知到,此刻看似慵懒随意的怡鸢周身,正隐隐缠绕着一股足以在顷刻间碾碎整座楚双城的恐怖法力威压。
然而,这位妖君嘴上刻薄得能气死人,渡入她体内的法力却温暖醇厚如同初春的山泉,滋养着她近乎枯竭的经脉和碎裂的妖丹,带来阵阵舒适的暖流。
“这个,收好。”
怡鸢突然松开她的下巴,变戏法似的拿出那支青鸾心翎所化的梅花簪,没好气地“啪”一声拍在慕亦碟的掌心,力道之大,差点把虚弱的慕亦碟拍得背过气去。
“再敢弄丢一次,”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慕亦碟,语气森然,“本君就把你打包扔回青鸾祖地的寒潭里,关上一千年禁闭!听清楚了?”
当那支梅花簪接触到主人肌肤的瞬间,簪身嗡鸣,纯净的青色光晕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
慕亦碟浑身一震!一股庞大的、带着强烈情感冲击的信息流顺着簪子涌入她的识海——白玉诚枯槁的手拼死抓向簪子的画面;白焱砾抱着父亲冰冷的身体,紧紧攥着簪子痛哭失声的画面;还有……簪子被林沐风握在手中时,感受到的决绝与守护之意……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悲恸与深情,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唔……”
慕亦碟眼眶瞬间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滴落在怡鸢拍在她掌心的簪子上。
“至于外面那个丢了魂的蠢货,”
怡鸢仿佛没看到她的眼泪,目光转向窗外院子里正与余安低声交谈、形容枯槁的白焱砾,语气依旧嫌弃,“既然郎有情妾有意……”
她忽然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抹极其狡黠灵动的笑容,朝泪眼朦胧的慕亦碟飞快地眨了下左眼,“本君今日心情尚可,倒也不介意屈尊降贵,当一回牵红线的月老。”
她话音刚落——
“啊!!!”
窗外院子里猛地传来白焱砾一声惊叫!
众人闻声急忙冲出去,只见白焱砾像个笨拙的蚕宝宝,被几条不知从何处疯长出来的、缠绕着粉色花苞的碧绿藤蔓捆了个结结实实!
那些藤蔓柔韧无比,任他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而藤蔓的另一端,则不偏不倚,如同长了眼睛般,牢牢地缠绕在刚刚被怡鸢扶出来的慕亦碟纤细的手腕上!
怡鸢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优雅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旁边目瞪口呆的林沐风挑衅似的挑了挑眉:“看什么看?没见过我们妖族的特产‘情丝藤’么?效果可比凡间月老那破红线强上十倍百倍!”她语气得意洋洋。
说完,她转身欲走,紫白色的发梢带着淡淡的香气,轻轻扫过林沐风的胸口。擦肩而过的瞬间,一句带着温热气息、只有他能听见的低语,如同羽毛般搔刮过他的耳廓:
“别急,沐风哥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那声“沐风哥哥”叫得百转千回,带着钩子。
夜风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燥热难当。林沐风握剑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随即又缓缓松开,最终只是无奈地摇头,望着那道紫白身影潇洒地融入溶溶月色,唇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一抹极淡、却又极真实的弧度。
而在无人注意的廊柱阴影下,凉静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缓缓松开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掌心赫然是几个深可见血的月牙形伤口,一枚染着她鲜血的、绘制着诡异符文的黑色傀儡符,正缓缓地在她掌心化为灰烬,如同她此刻被妒火焚烧的心。
(三)
白府灵堂内,肃穆的檀香缭绕不散,却也掩盖不住那份沉重的悲凉。
白焱砾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蒲团上,额头紧紧抵着同样冰冷的地砖,仿佛要将自己钉在这片哀伤之地。
七日未曾更换的麻布孝服,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惨白,呈现出一种灰败的、如同枯草般的暗黄色。
摇曳的烛火将他消瘦得几乎脱形的侧影,扭曲地投射在素白的帷幔上,像一株被凛冽风雪彻底压弯了腰、却仍倔强支撑的青竹。
“焱砾……”
慕亦碟捧着一碗温热的清粥,无声地跪坐在他身侧。青瓷碗沿映出她同样憔悴不堪、眼下一片青黑的容颜。
她不敢劝慰,只是将粥碗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像这些年来,她总是这样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在他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无声地给予支撑。
灵柩入土那日,天空飘着细密冰冷的雨丝。
白焱砾固执地拒绝了仆人撑起的油纸伞,任凭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滚烫的泪水,肆意地冲刷着他的脸庞。
当第一捧带着湿冷土腥味的黄土落在漆黑的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时,他身体猛地一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踉跄了一下。
始终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余安,立刻抢步上前,一把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处一片刺骨的冰凉,白焱砾的手冷得像刚从寒潭里捞出来。
“表哥……”
白焱砾嘶哑破碎的呼唤,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瞬间击中了余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他的眼眶也跟着酸胀起来。
余安猛地将手中的伞塞给身旁的慕亦碟,自己毫不犹豫地“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泥泞的墓穴旁!
他毫不顾忌昂贵的衣袍被污泥浸染,直接用自己的袖子,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力道,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白焱砾脸上混合着雨水和泪水的污痕:“哭!哭出来!白焱砾!这里没人会笑话你!给我哭出来!”
冰凉的雨幕中,新继任的白家家主,终于像一个迷途多年、受尽委屈的孩子,紧紧抓着表哥的手臂,将脸埋在他同样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那哭声悲怆,仿佛要将积攒了二十年的委屈、误解、悔恨和失去至亲的剧痛,全部倾泻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
慕亦碟手中的伞,稳稳地罩在相拥而泣的两人头顶,她自己的半边身子早已被斜飞的雨丝浸透,冰凉一片,心却因白焱砾的宣泄而感到一丝酸楚的慰藉。
(四)
半月后·楚双城南门
晨雾如轻纱,温柔地笼罩着古老的城郭,远处的飞檐翘角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卷。
白焱砾换下了刺目的孝服,身着象征家主身份的靛蓝色云纹常服,腰间却还系着一小段未除的素白麻绳,无声诉说着未尽的哀思。
他细心地替身旁的慕亦碟拢了拢肩上的素色披风,动作轻柔。随即,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整装待发、即将远行的四人。
“三年后的今日,”
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却已褪去了迷茫,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他伸出手,坚定地、不容置疑地握住了慕亦碟微凉的手,十指相扣,高高举起在晨光中,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请诸位务必赏光,来喝我白焱砾与慕亦碟的这杯喜酒!” 阳光落在他眼中,折射出明亮的光彩。
慕亦碟白皙的耳尖瞬间染上动人的红霞,羞涩地垂下眼帘,然而发髻间那支青鸾簪却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意,簪头的青玉梅花欢快地闪烁着柔和而纯净的微光。
余安看着眼前这一幕,眼中涌动着复杂而欣慰的情绪。他忽然大步上前,张开双臂,用力地、结结实实地给了白焱砾一个兄弟间的拥抱!两个曾经因误解和长辈偏颇而疏远多年的男子,此刻肩膀相抵,胸膛相贴。
余安能清晰地感受到,表弟那曾经单薄甚至有些佝偻的脊背,如今已挺得笔直,如同历经风雨洗礼后更加坚韧的青松——那个总是别扭、叛逆的少年,终究是在剧痛中淬炼,长成了足以扛起家族重担的顶梁柱。
“有亦碟姑娘在你身边,”
余安松开怀抱,退后一步,故意模仿着白焱砾从前那副别扭傲娇的语气,眼中却带着真挚的笑意,“我这个当表哥的,总算能放心了。”
白焱砾果然被这熟悉的调侃臊得满脸通红,却更加用力地、几乎是宣誓主权般紧紧攥住了慕亦碟的手,声音虽有些磕绊,却异常响亮:“那、那是自然!亦碟她……她当然是最好的!”
慕亦碟的脸更红了,轻轻掐了下他的手心。
林沐风抱剑而立,玄衣如墨,身姿挺拔如松,看着好友终于走出阴霾觅得良缘,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欣慰的弧度。怡鸢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耳边,温热的呼吸带着一丝促狭拂过他的耳垂:“沐风哥哥,瞧瞧人家白公子,比你坦率可爱多了~”
那声“沐风哥哥”叫得林沐风耳根瞬间滚烫,连忙握拳抵唇,轻咳一声,强行转移话题掩饰失态:“白家主,慕姑娘,前路珍重,多多保重。”
凉静婉独自站在最边缘的阴影里,仿佛被众人遗忘。她的指甲早已不知不觉深陷进掌心,留下深深的印记。
她死死盯着慕亦碟发间那支闪烁着幸福光芒的青鸾簪,目光又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向怡鸢那只“无意间”搭在林沐风肩膀上的纤纤玉手。初升的朝阳灿烂夺目,落在她眼中却只觉得刺眼无比,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
“走了走了。”
怡鸢腰间那枚淡绿色的铃铛发出一声清脆的催促,她不耐烦地拽了拽林沐风的袖子,半拖半拉地就往官道上走。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却没人看见她飞快地朝慕亦碟眨了下右眼。一缕比阳光更纯粹、更温暖的金色流光,如同有生命的精灵,悄无声息地没入慕亦碟的心口——那是来自妖君无声的、强大的祝福。
余安最后一个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楚双城高耸的城门。晨光熹微中,白焱砾扶着慕亦碟并肩而立,两人的身影被拉长,紧紧依偎。
他们像两株在严冬中相依为命、苦苦支撑的树,终于熬过了最凛冽的风雪,此刻枝干相触,新芽萌发,开始向着同一片天空伸展枝叶,共同迎接新的轮回。
余安忽然想起姑父白玉诚临终时,那布满血污的脸上,那抹微弱却无比释然的笑意,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灼热起来。
四道身影,两两并肩,渐渐融入官道尽头那片被朝霞染成金红色的绚烂天幕之中,如同融入了新的画卷。
白焱砾久久伫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远去的背影,直到视线变得模糊。
“家主大人,”
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他依旧有些冰凉的手指,慕亦碟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该回去看账本了,新一季的丝绸订单还等着您批复呢。”
白焱砾低下头,映入眼帘的是她仰起的脸庞,晨光为她长长的睫毛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他心头那沉甸甸的悲伤,仿佛被这阳光和她的目光熨帖抚平了。
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半月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希望的笑容:
“好。”
在他们身后,楚双城彻底苏醒的晨钟,正悠长而浑厚地响起,一声声穿透云霄,宣告着新的一天,新的开始。钟声回荡在古老的城池上空,也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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