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淮恒离开后,房间重归寂静。怡鸢坐在林沐风的床边,目光沉静地落在沉睡的青年脸上。窗外月色如练,清辉无声流淌,将室内染上一层朦胧的银霜。时间仿佛凝滞,她就这样久久地坐着,身影融入这片静谧,唯有两人清浅的呼吸交织。不知过了多久,余安轻手轻脚推门而入,看到怡鸢专注守护的姿态,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微光。
“怡鸢姑娘,”
他压低嗓音,带着忧虑,“师弟……他何时能醒?”
目光落在林沐风苍白安静的睡颜上,余安心中沉甸甸的,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焦灼,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眼前这神秘而强大的女子。
怡鸢的视线依旧焦着在林沐风脸上,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动摇的笃定:“余大哥,放心。有我在,沐风定会无恙。”她的声音清澈而沉稳,仿佛在陈述天地至理。
余安点了点头,他从未质疑过怡鸢的承诺,只是看着她略显倦怠的侧影,心中过意不去:“多谢你一直照拂。我已无大碍,不如让我守着师弟,你去歇息片刻?你看着……很是疲累。”
怡鸢轻轻摇头,目光未曾偏移分毫。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如同月下薄雾般悄然掠过她眼底。五百年的漫长孤寂里,无眠的清醒早已是常态,唯有在林沐风身边休憩的那一晚,是记忆中罕见的安宁港湾。“这是我心甘情愿,余大哥不必介怀。”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磐石般的坚持。
余安有些局促,下意识挠了挠头,试图驱散空气中的凝重,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问:“怡鸢,你……是不是对我这师弟,颇有好感?”
“好感?”
怡鸢猛地转头,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真实的困惑,仿佛听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词汇,“什么是好感?我为何要对他有好感?我们相识不过短短几日……”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让她自己都猝不及防,连忙用力摇头,像是要甩掉这莫名的悸动。
余安却误以为她在否认,心中既为师弟松了口气(想着师弟一心问道,恐难回应情愫),又莫名地感到一丝遗憾(觉得两人其实极为相契)。他叹了口气:“怡鸢,这……算是婉拒了?”
“没有!”
怡鸢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比预想的更快、更急。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耳根悄悄晕染开一抹绯红,心中懊恼不已:(我这是怎么了?为何要急于辩解?)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尴尬。怡鸢连忙轻咳一声,试图打破沉默,眼神带着一丝茫然的探寻:“其实……我真的不知何为好感……”
她像是在问余安,更像是在叩问自己茫然的心。
余安看着她懵懂又带着点苦恼的神情,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带着过来人的温和:“原来如此。现下不明了也无妨,情之一字,本就玄妙难言。或许……假以时日,自会明白。”
“或许吧。”
怡鸢淡淡应道,目光重新落回林沐风身上,心湖却已不再平静,仿佛被投入了无数颗小石子,涟漪层层叠叠,寻不到答案的出口。
(二)
夜深,万籁俱寂。唯有窗外风拂过树梢,沙沙如情人絮语。清冷的月华透过窗棂,温柔地洒满一室,在床榻与地面铺开流动的银霜。怡鸢连日来的疲惫与心神难得的松弛终于占了上风,头一点一点,最终抵在林沐风的床边沉沉睡去。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地攥着他放在身侧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
她全然不知,那被她紧握的手的主人,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缓缓睁开了眼。
意识甫一清明,手背上温软而真实的触感便清晰传来。林沐风微微侧首,便看到怡鸢依偎在床边熟睡的身影。月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静谧的阴影,睡颜恬静得像个不染尘埃的婴孩。他的目光随即瞥见大开的窗扉,晚风裹挟着凉意不断涌入。他眉心微蹙:(窗户未关……这般睡去,着了风寒如何是好?)
他欲起身关窗,刚一动,怡鸢抓着他的手便下意识地收紧了几分,带着不容挣脱的依恋,仿佛在睡梦中也要牢牢抓住他。林沐风动作一僵,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终究不忍扰她清梦,只得无奈地维持着僵持的姿态。
恰在此时,怡鸢似乎陷于梦境,秀眉微蹙,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与依赖:“别……别走……”
林沐风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他以为她醒了,俯下身,在她耳畔用极轻、极柔的气声低语:“怡鸢?松一下手可好?我去关窗。”
奇妙的是,怡鸢的手竟似听懂了他的话,微微松开了些力道。林沐风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迅速起身,将窗扉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寒凉。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床边,看着依旧沉睡的怡鸢,心中天人交战。让她蜷在床边睡一夜?他实在于心不忍。
“得罪了……”
他低叹一声,像是说服自己。随即,他弯下腰,动作极尽轻柔地将怡鸢横抱入怀。她的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带着淡淡的、如同雨后初晴般的清新气息。林沐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自己刚刚躺过、尚存暖意的床榻内侧,又拉过锦被,细致地替她盖好,仔细掖紧被角,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就在他直起身,准备退开去角落矮榻将就一晚时——
睡梦中的怡鸢仿佛感知到了温暖源头的离去,眉头一蹙,手臂无意识地向前一探!
林沐风猝不及防,被她精准地抓住了手腕,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牵扯猛地向前一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他温热的唇,如同被无形的宿命之线牵引,极其轻微地、如同蜻蜓点水般,擦过了她光洁微凉的额心。
那一触,轻若鸿毛掠过,却带着燎原的滚烫!
怡鸢毫无所觉,呼吸依旧均匀绵长。
林沐风却如同被九天惊雷劈中,瞬间僵立原地!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轰”地一下从接触点炸开,迅速席卷四肢百骸,直冲头顶!胸腔里那骤然失序、狂野如奔马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得震耳欲聋!
他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像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踉跄着后退数步,直到背脊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才勉强停住。黑暗中,他抬手死死按住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额心的微凉触感和发丝拂过的微痒。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悸动,如同疯长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神魂,令他几乎窒息。
他不敢再看向床上熟睡的人影,几乎是狼狈地冲到房间角落那张冰冷的矮榻上坐下,背对着床铺的方向,努力平复着失控的心跳和翻江倒海般的思绪。他就这样僵直地坐着,如同一尊被冰封的石像,直到窗外天际泛白,晨曦微露,将夜的墨色一点点驱散。
(三)
第二天清晨,怡鸢在一阵暖融融的阳光和萦绕鼻尖的、陌生而清冽的气息中悠悠转醒。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意识还有些混沌,待看清头顶陌生的青纱帐幔,才猛地坐起身!
这不是她的床!低头,身上盖着的……是林沐风的锦被!而林沐风……人呢?
昨晚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她守在床边……后来抵挡不住困意……似乎做了一个异常安心的梦,梦里有个模糊却让她感到无比温暖和熟悉的身影,驱散了所有孤寂……
“沐……”
她下意识地开口轻唤,带着初醒的慵懒和一丝不自知的依赖。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期盼的身影,而是端着清粥小菜的余安。
“怡鸢姑娘,醒啦?”
余安看着她坐在师弟床上、一脸迷蒙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是在寻师弟么?”
怡鸢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尴尬得恨不能立刻消失,连忙掀开被子跳下床:“那个……他……他去哪了?”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余安将托盘放在桌上,笑着解释:“师弟天刚亮就出门了。他把昨天擒住的那只猫妖,送去了山下清修的小师叔那里,托他带回师门处置。”
“小师叔?”
怡鸢好奇地问,一边整理着自己微乱的发髻和衣襟,“他是何人?”
“哦,小师叔啊,”
余安拉过凳子坐下,语气带着几分敬意和无奈,“姓沈,名宇轩,是个……嗯,性子极为疏淡旷达、不拘俗礼的人。若非当年因着师娘的情分,他怕是根本不会拜入我们凌奚派门下。”
他顿了顿,回忆道,“师祖在世时,小师叔尚能收敛一二,勉强守着门规。后来……”
余安的声音低沉下去,染上一抹难以掩饰的伤感:“师祖仙逝后不久,师娘……也就是师弟的师娘,连同师弟的师父一家……都遭了恶妖毒手,惨死家中。小师叔与师娘情同手足,他……他悲恸欲绝,认定是师父(掌门)当时未能及时驰援,师徒间就此生了难以弥合的嫌隙。”
“小师叔一怒之下,便独自下山,寻了个清净之地修行,再也不肯踏足山门一步。唉……幸而后来师父带着我们穷追多年,终是手刃了那几只恶妖,为他们报了血仇。”
怡鸢听得心头沉重,看着林沐风空荡荡的床铺,喃喃低语:“不曾想……沐风和他这位小师叔的身世,都这般……令人扼腕……”
余安正欲再言,房门再次被推开。林沐风带着一身清爽的晨露气息走了进来,晨曦落在他肩头,风尘仆仆。
“师弟,事可办妥?”余安立刻起身问道。
“嗯,已交付小师叔。”
林沐风颔首,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已穿戴整齐、立于桌旁的怡鸢,见她神色如常,心中微松,“小师叔正好也要回山处理些私务,会顺道将猫妖押回师门。我们稍后便去白府与静婉师妹汇合吧。”
余安点头:“好,那我先去楼下打点行装。”
他识趣地端起托盘,快步离开了房间,将空间留给两人。
屋内只剩下怡鸢与林沐风。林沐风拿起桌上的佩剑,准备动身,却发现怡鸢站在原地,似乎并无立刻动身的意思。
“怡鸢?”
他停下脚步,回身看她,“不走么?”
“我……”
怡鸢犹豫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目光投向窗外渐渐喧嚣的街道,“你们先去吧。我……想在附近随意走走。”
她也不知为何突然不想立刻前往白府,或许只是想梳理一下纷乱的心绪。
林沐风沉默地看着她,晨光勾勒出她微垂的侧脸和纤长的睫影。片刻后,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我陪你。”
“啊?”
怡鸢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讶,随即漾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明亮欣喜。
“不愿?”
林沐风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促狭的意味。
“怎会不愿!”
怡鸢连忙摆手,脸上绽开明媚如三月春花般的笑容,像得了天大好处,“这可是你亲口允诺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可不许反悔!”她生怕他反悔,快步走到他身侧。
林沐风看着她雀跃的模样,唇角极轻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怡鸢立刻如欢快的云雀,紧跟在他身侧。楼下,余安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独自先行前往白府。
(四)
楚双城的街道早已换了人间。昨日清冷月色下的寂寥荡然无存,此刻人声鼎沸,摩肩接踵!长街两侧彩灯高悬,连绵如昼,花市琳琅满目,空气中弥漫着糖人的甜蜜、汤圆的暖香以及爆竹燃尽后残留的烟火气息。
怡鸢一身醒目的淡紫长裙,宛如初绽的紫罗兰,林沐风则是一袭素净胜雪的白衫,两人并肩行于喧嚣人潮之中,一个灵动娇艳,一个清冷出尘,宛若一对误入凡尘的璧人,引得路人纷纷驻足侧目,惊叹私语声不绝于耳。
“沐风!”
怡鸢新奇地东张西望,忍不住扯了扯林沐风的衣袖,指着满街流光溢彩的花灯和汹涌的人潮,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兴奋光芒,“今日是什么大日子?怎地如此热闹?比昨日不知喧腾了多少!”
“今日是元宵佳节。”林沐风耐心解释,目光扫过她因兴奋而染上薄红的脸颊。
“元宵节?”怡鸢歪着头,像个充满好奇的稚子,“那是何物?有好吃的吗?还是有什么新奇好玩的?”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锦袍、手持折扇、做派浮浪的年轻公子便挤开人群,径直挡在两人面前。他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怡鸢,脸上堆起自诩风流的笑容,拱手道:“这位姑娘有礼了!在下李淼,家父乃当朝太傅。姑娘仙姿佚貌,气质超然,不知在下可有荣幸,得知姑娘芳名,与姑娘……交个朋友?”言辞间,眼神闪烁不定。
怡鸢被这突如其来的搭讪弄得一愣,眨了眨眼,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一旁的林沐风脸色瞬间沉凝如冰,眸中寒光一闪。他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怡鸢护在自己身后半个身位,声音清冷如深潭寒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李公子还请自重。怡鸢有我相陪,无需公子费心。”
李淼脸上的笑容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但碍于林沐风周身迫人的冷冽气势,强压着没有发作,转而看向林沐风,语气带着明显的挑衅:“哦?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又与这位怡鸢姑娘是何等亲近关系?朋友之间相交,公子似乎……管得有些宽了吧?”
怡鸢此刻才反应过来,这李淼看似热情,眼神却轻浮闪烁,分明是登徒子行径!她秀眉一蹙,刚想开口戳穿这虚伪的嘴脸,手腕却被林沐风一把握住!
“怡鸢,走。”
林沐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和急切,不容分说地拉着她,拨开拥挤的人潮,快步朝着相对清静的河岸方向走去。他的力道有些重,步伐也快,怡鸢几乎是被他半拖着前行,只来得及回头瞪了那李淼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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