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联军指挥部所在的区域，总是弥漫着一种与前线截然不同的气氛。这里听不到刀剑碰撞的铿锵，闻不到硝烟与血腥的刺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压抑，仿佛每一个帐篷里都在进行着无声的角力。
凯尔踏着被春雨浸软的泥地，走向那座最大的、象征着“铁拳”军团最高权力的军帐。他没有披挂全副甲胄，只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镶铁皮甲，腰间的北溪钢剑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两名手持晨曦战旗的护卫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旗帜上交叉的剑与犁图案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卷动。
他没有试图进入戒备森严的核心区域，而是在外围一顶负责文书接收与分发的参谋帐篷前停下了脚步。帐篷里有些昏暗，一名年轻的参谋军官正伏在案上，就着油灯的光亮抄写着什么，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日复一日的麻木。
“晨曦领，呈交冰风谷方向侦察报告。”凯尔的声音平静，将一份厚实的羊皮纸卷放在桌案上。
年轻参谋头也没抬，只是习惯性地伸手接过，准备将其归入那堆积如山的待处理文件中。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卷首的摘要和附在后面的草图时，他抄写的手顿住了。疲惫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惊愕。
这份报告太详细了。它不仅用精准的文字描述了冰风谷堡垒的结构、守军的数量估算、巡逻队的换防规律，还附上了手工绘制却异常精细的地图，上面清晰地标注了隐秘的观察点、可行的渗透路线，甚至对霜裔士兵的装备水平和士气状态都进行了评估。这远远超出了一次例行侦察任务的范畴，更像是一份由专业情报人员耗时良久才能完成的敌情综合分析。
参谋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凯尔，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位传闻中的“杂牌军”领主。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份沉甸甸的报告，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对着凯尔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快步穿过层层岗哨，走向了那座象征着权力核心的中军大帐。
中军帐内，炭火盆努力驱散着春末的湿寒。巴顿将军端坐在铺着巨大军事地图的长案后，听着几名心腹军官汇报各条战线的僵持情况和补给困境，眉头紧锁，脸色并不好看。持续的雨水和泥泞让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难以展开，这让他颇为烦躁。
当那名年轻参谋捧着凯尔的报告，恭敬地呈到他面前时，巴顿只是不耐地挥了挥手，示意军官暂停汇报。他起初只是随意地翻看了几页，但很快，他翻动羊皮纸的速度慢了下来，粗壮的手指停留在那张详细得令人吃惊的地图上，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报告越是完美，细节越是丰富，就越是像一记无声而响亮的耳光，抽打在他之前的决策上——正是他将凯尔和他那支“异类”部队“发配”到断矛崖那个公认的“坟场”，意图借霜裔之手将其消耗掉。然而，对方不仅在那里站稳了脚跟，还完成了一次如此出色的侦察任务，带回了连主力侦察队都未必能获取的珍贵情报。这份功劳，像一根鱼刺，牢牢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倒是有些运气。”巴顿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愠怒，他将报告随手扔在案上，看向身旁一位眼神精明的副官，“能在这么短时间，如此深入敌后，带回这等情报，你怎么看？”
副官跟随巴顿多年，立刻领会了上司的言外之意。他微微躬身，语气带着揣测：“将军明鉴。冰风谷乃霜裔要地，守备森严。凯尔男爵所部虽勇，但毕竟初来乍到，人员构成复杂。如此顺利，确实……引人深思。或许，其中有些非常规手段，亦或是…巧合？”
他刻意含糊了“非常规手段”的含义，却足以在听者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巴顿冷哼一声，他嫉恨的不仅仅是这份唾手可得的功劳，更是凯尔和他那支队伍所展现出的、超出他理解和控制的能力。他甚至阴暗地揣测，凯尔能如此深入虎穴并全身而退，是否与霜裔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默契？毕竟，那些绿皮、尖耳朵，谁知道他们心里真正向着谁？
“此风不可长！”巴顿最终下了定论，手指重重敲在桌案上，“传令！”
他提起笔，在一张格式化的嘉奖令上快速写下几行字，字迹带着明显的力道：“晨曦领所部，前出侦察，偶有所获。其行可勉，其功当记。望戒骄戒躁，谨守本职。” 没有具体的赏赐，没有晋升，甚至连功劳都用了“偶有所获”来轻描淡写。他要用这份近乎羞辱的嘉奖，压住凯尔可能借此升起的气焰。
当传令官带着这张轻飘飘的羊皮纸，用毫无起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轻蔑的语调，在断矛崖营地前宣读这份嘉奖令时，连营地角落里最迟钝的、正在打磨斧刃的绿兽人士兵都停下了动作，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没听懂这文绉绉的话里到底有没有好处。豪斯站在凯尔身后，气得脸颊上的横肉都在抖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却被凯尔一个平静无波的眼神制止了。
夜幕如期降临，潮湿的寒气伴随着夜色笼罩了断矛崖。中军帐内，油灯的光芒将几个人的身影投在帐篷上，拉出晃动的阴影。凯尔、豪斯、卡门、若风围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旁，桌上摊开着那份被帝国轻视的侦察报告副本。
“妈的！”豪斯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咱们兄弟拼死拼活，差点折在冰风谷外面，带回来的东西，就换来这么几句屁话？那巴顿老狗分明是眼红！”
卡门相对冷静，用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他那对从不离身的弯刀，刀身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越是这样，越说明我们打到了他的痛处。这份报告，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眼里了！”
若风沉默地坐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弓臂上细腻的木纹，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但那双锐利的眼眸深处，似乎有寒冰在凝聚。
凯尔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位忠诚的队长，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后的愤怒或沮丧，反而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他看我们不顺眼，是因为我们让他感觉到了威胁，感觉到了失控。”他的声音沉稳，在安静的帐篷里清晰可闻，“这份报告，就是我们的声音。即使他捂上耳朵，不想听，这声音也已经传出去了，总会有人听到。联军里，不只有巴顿一个人。”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严肃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从现在起，我们明暗两条线并行。”
“明面上，”他看向豪斯，“加强训练，尤其是不同种族小队之间的战术协同，要练到如臂使指。卡门，你的侦察范围不能因为巴顿的态度而收缩，反而要更广，更深入。我们要拿到更多、更有价值的情报，要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我们的存在和价值。若风，箭矢的消耗和补给要精打细算，未来的战斗可能会更频繁，更艰苦，我们要做好长期准备。”
“是！”三人齐声应道，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至于暗线……”凯尔的目光转向卡门，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探索未知的郑重，“你和你手下最可靠的弟兄，在执行常规侦察任务时，增加一项秘密使命。”他用手指点了点桌上报告副本中关于冰风谷周边地形描述的部分，“留意那些看起来不寻常的东西——不是霜裔新建的军营或工事，而是更古老的，比如风格迥异、不属于任何已知文明的废墟遗迹、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能量波动点、或者刻着未知符号和图案的巨石碑……特别是，可能与艾斯琳提到的，‘罪人之裔’那古老历史相关的任何线索。”
他凝视着卡门：“记录下来，精确标注位置，详细描述特征。没有我的命令，不要轻易深入探查，但一定要把信息和证据带回来。”
卡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兴奋，如同嗅到特殊气味的猎犬。他郑重点头，右手抚胸：“明白，头儿。我们会成为你的眼睛，去看那些别人看不到、或者故意视而不见的东西。”
凯尔微微颔首，站起身，走到帐篷门口，掀开一角，望着外面沉沉的、星光隐匿的夜色。帝国的嘉奖与否，巴顿的喜恶，此刻都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正在将命运的缰绳，一点点抓回自己手中。探寻这个世界深埋的真相，或许，远比赢得一场战役的胜利，或者获取一个傲慢将军的认可，更为重要，也更为紧迫。那无声的惊雷，已然在他心中炸响，指引着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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