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三年的秋意比往年来得更烈些,刚过白露,北风就卷着碎沙打在王家村的土墙上,发出呜呜的声响。田埂里的玉米杆子早就被砍得精光,光秃秃的田垄像一道道裂开的伤口,衬得天边那轮昏日越发惨淡。
王老实蹲在自家门槛上抽旱烟时,烟杆上的铜锅都被风吹得歪了几歪。他缩着脖子往袖管里拢了拢手,眼角的皱纹里积着经年的尘土,顺着脸颊往下耷拉,活像块晒皱了的黄牛皮。院里传来斧头劈柴的闷响,一下下,听得人心里发沉——那是王石在干活。
李氏总说这孩子是老天爷送的劳力,打会走路起就没闲着,喂猪、劈柴、下地,样样拿得起。如今刚满十五,身形看着还单薄,可常年抡斧头、挑水练出的骨架,倒比村里同龄的小子结实些,只是性子闷,十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平日里除了干活,就爱在柴房里摆弄那把小凿子。
“王老实!在家没?”
院门外的吆喝声混着风声砸进来,王老实猛地直起脖子,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两下,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瞬间就灭了。保长那张总是拧着的脸出现在门口,手里拄着根枣木棍子,棍头被磨得油光锃亮。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短打的汉子,腰里别着麻绳,一看就是来催征的。
“李保长,这风天里,您怎么来了?”王老实堆起笑,往院里挪了挪,想挡住保长的视线。
保长没理他,径直往院里走,枣木棍子“笃笃”敲在泥地上:“朝廷的令,北方打仗了,各州府都要征壮丁。我来看看你家的名册。”他的目光扫过正在劈柴的王石,那孩子停了手,斧头还嵌在木柴里,低着头,露出半截削瘦的后颈。
李氏从屋里掀了帘子出来,手里还攥着块没纳完的鞋底:“保长,您说笑呢?俺家金宝才八岁,奶娃子似的,哪够得上壮丁的数?”
“金宝是不够。”保长慢悠悠地说,眼睛却没离开王石,“可你家这养子,王石,今年十五了吧?按规矩,十五到五十,都在征调之列。”
李氏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鞋底掉在地上也没察觉。还指望着王石去老张头那换两担粮食呢,并且王石走了,谁帮他们干那么多活?她几步冲到保长跟前,往他手里塞了两个铜板,那铜板被她攥得发烫:“保长,您通融通融!他是捡来的,不是俺们亲生的,不算数的!”
保长掂了掂手里的铜板,那点分量让他撇了撇嘴,铜板被他随手揣进袖袋:“李氏,话不是这么说的。他在官府的户籍上挂着你家的名,就是你家的人。朝廷的规矩,可不管是不是亲生的。”他顿了顿,枣木棍子往地上一戳,“要么,让王石去应征;要么,你们家缴十石粮免役。选吧。”
十石粮。这三个字像块冰,从头顶浇到脚底板。王老实的脸僵住了,嘴角的笑还没褪下去,就被冻成了个难看的弧度。去年秋里收成不好,家里的粮仓早就见了底,如今缸里的米只够勉强撑到开春。十石粮,别说拿出来,就是见都没见过那么多。那可是能让一家人活过整个冬天,还能余下种子的数。
李氏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王老实拽了一把。他转过身,走到王石面前,平日里总是耷拉着的眼皮抬了起来,露出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他抬手拍了拍王石的肩膀,那手劲不轻,打得王石晃了晃。
“石啊。”王老实的声音很哑,却透着种从未有过的“温和”,“去军营闯闯吧。男子汉大丈夫,总在家里劈柴也不是办法。到了军队里,说不定能混个前程,将来……将来还能回来光宗耀祖呢。”
王石一直低着头,这时才缓缓抬起脸。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映着院角那棵落尽了叶子的老榆树。他看着王老实,看着他眼里藏不住的算计——用一个买来的养子,换全家过冬的口粮,这笔账太划算。他又看向李氏,她脸上那点刚才还急得发白的慌乱,此刻已经变成了如释重负,甚至偷偷松了口气,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十三年。从被裹在破布里的两岁婴孩,到如今能抡动斧头的半大少年。他想起李氏总在吃饭时把他的碗往边上推,说“干活的在后头吃”;想起王老实总在他犯错时,抄起棍子就打,嘴里骂着“白眼狼”;想起自己唯一的念想,就是藏在柴房草堆里的那把小凿子——那是他七岁时在河边一位石匠师傅给他的,磨了八年,磨得木柄光滑,铁头发亮,他总在夜里偷偷拿出来,在木头上刻些没人看得懂的花纹。
原来这十三年,就只是一场可以被十石粮买断的荒唐梦。
王石没说话,只是弯腰拔出嵌在木柴里的斧头,轻轻放在柴堆旁。他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动作慢得像在数着什么。保长看他没反抗,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识时务。明天一早,让他到村头老槐树下集合,别误了时辰。”说完,揣着那两个铜板,带着人扬长而去。
院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风从敞开的院门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人的眼。李氏想说句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转身回了屋,帘子“啪”地一声合上,隔绝了所有视线。王老实蹲回门槛上,重新装上烟丝,打火石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格外清晰,只是那火星明明灭灭,再也照不亮他眼底的东西。
夜里,柴房的门没关。月光从门框里淌进来,在地上铺了层薄薄的银霜。王石躺在草堆上,睁着眼睛看梁上的蜘蛛网。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院子里的柴火味,那是他闻了十三年的味道,此刻却觉得陌生得厉害。
他伸手摸进草堆深处,指尖碰到了那把冰凉的小凿子。木柄被他的手汗浸得温润,铁头在月光下闪着微光。他把凿子攥在手里,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那是他无数个夜晚,凭着感觉刻下的,像河流,像山峦,像他从未见过的远方。
后半夜,鸡还没叫,村里静得只能听见风声。王石从草堆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他没有去拿李氏放在门口的包袱——那里面只有两件打满补丁的旧衣裳,他知道那不是给他准备的,只是做给别人看的。他就穿着身上这件半旧的短褂,手里攥着那把小凿子,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柴房。
院门口的灯笼早就灭了,黑漆漆的门洞里像个沉默的嘴。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出了王家的院子。门轴“吱呀”响了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却没有惊动任何人。
走到村口时,他停了脚步。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像个弯腰的老人。他回头望了一眼,王家那座黄土坯房在夜色里只有个模糊的轮廓,窗户里没有一点光亮,像一头沉睡着的、不会醒来的野兽。
风又起了,卷着沙子打在脸上,有点疼。王石转回头,把小凿子紧紧攥在手里,朝着远处影影绰绰的队伍走去。天边的月亮慢慢沉了下去,东方泛起一点鱼肚白,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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