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内的日子，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平静中流逝。
孤辰，这个失去了所有过往的男人，如同一张白纸，被动地承受着六位女帝大佬愈发“精细”却也愈发令人窒息的照顾。
苏瑶的药膳已经迭代了十几个版本，从最初的“九珍养神粥”到后来的“百草凝玉羹”、“千霞汇灵露”，每一种都耗费无数天材地宝，药力温和，力求完美。她几乎不眠不休，眼底的青黑越来越重，看向师尊的眼神也愈发复杂，混合着愧疚、执拗和一种近乎病态的、想要通过“喂食”来证明什么的急切。
凌霜依旧沉默地守在洞口，像一尊冰冷的雕像。但她不再仅仅是对外警戒，更多的时候，她的目光会长时间地停留在寒玉床上那个身影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却又充满痛苦挣扎的凝视。偶尔，她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不起眼的、略有残缺的玉佩，那是很久以前，她初入师门时，师尊随手赐下的护身符，早已在无数次战斗中破损，她却一直留着。
墨璇的阵法已经升级到了“九重连环蕴神大阵”，将整个寒玉床笼罩在层层叠叠的灵光之中。她甚至开始尝试推演一种理论上可以“梳理记忆碎片”的辅助阵法，虽然进展缓慢，且风险未知，但她乐此不疲，仿佛只有沉浸在阵道的世界里，才能暂时逃避那噬心的悔恨。
赤练不再盲目地寻找稀世奇珍，而是开始笨拙地学习人族的烹饪和药理——尽管成果往往惨不忍睹，不是烧焦就是药性冲突。她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来，那股执拗劲头，比她当年统一妖域时更甚。她只是无法忍受自己像个局外人，无法忍受师尊看向她时，那依旧带着疏离和一丝畏惧的眼神。
星眸更加沉默，几乎像个影子。她不再推演天机，只是日复一日地擦拭着那个古朴的天命罗盘，仿佛那上面有她想要的答案。偶尔，她会偷偷看一眼被众人环绕的师尊，又迅速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而妙音，依旧是那个相对而言，能让孤辰感到片刻安宁的存在。她的琴音成了这压抑洞府中唯一的清流。然而，就连她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她能感觉到其他师姐们投来的、日渐复杂的目光，那里面有羡慕，有嫉妒，更有一种无声的质问——凭什么是你？
孤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依旧想不起过去，但他不傻。这些女子对他超乎寻常的在意，她们之间微妙而紧张的竞争关系，以及她们每个人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痛苦与疯狂，都指向一个事实——他与她们，有着极其深刻的、绝非简单的过往。
这种被蒙在鼓里，被当作易碎品般过度保护，同时又仿佛身处风暴中心的感觉，并不好受。他甚至开始做一些模糊的、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无尽的厮杀，有撕心裂肺的质问，有绝望的眼神，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背负了整个世界的孤独与决绝。
醒来后，梦境模糊，但那沉重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偶尔看向她们的眼神，也带上了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们似乎，被困在了某种情绪里，比他这个失忆的人，更加不得自由。
这种沉默和隐约的怜悯，像是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某扇危险的闸门。
这一日，苏瑶在喂他服用新炼制的“安魂定魄丹”时，看着他依旧茫然的眼神，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失控了。
“您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不再是平日里的温婉，而是充满了绝望的尖锐，“您看看我们！看看大师姐！看看三师妹！看看四师妹！看看五师妹！看看小师妹！您难道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孤辰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一愣。
洞府内其他几人也被惊动，纷纷看了过来。
凌霜握紧了剑柄。
墨璇停下了推演。
赤练皱起了眉。
妙音的琴音戛然而止。
星眸惊恐地抬起了头。
“您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恨您！又有多……”苏瑶的声音哽咽住，那个“爱”字，在唇边辗转，却终究无法在师尊这茫然的目光中说出口，这让她更加痛苦，“您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夺走我的丹药！为什么要让我以为您害死了清风！为什么！”
她像是要将心肺都哭出来，这些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不仅刺向孤辰，也刺向她自己和其他人。
凌霜闭上了眼，身体微微颤抖，苏瑶的话，勾起了她心中最痛的记忆——被当众废去修为，断去灵剑，骂作“朽木”。
赤练猛地站了起来，妖力不受控制地外溢，苏瑶的质问，何尝不是她的心声？——为什么“杀”了炎魄！
妙音脸色苍白，那“错音”之辱，仿佛再次响起。
星眸缩成一团，那天道反噬的恐怖，再次笼罩心头。
墨璇深吸一口气，试图用理性压制翻涌的情绪，但撕毁阵图、家族基业毁于一旦的画面，依旧清晰。
孤辰怔怔地看着状若疯狂的苏瑶，看着她眼中滔天的恨意与更深沉的痛苦，听着她那语无伦次的质问……
“夺丹……清风……废修为……断剑……撕阵图……杀炎魄……错音……反噬……”
这些破碎的词语，如同钥匙，猛地撬动了他脑海深处某个被封锁的区域！
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他闷哼一声，抱住了头。
“师尊！”
“您怎么了！”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就在这剧痛中，一些模糊的、破碎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不是苏瑶记忆中被夺丹的愤怒，而是……他夺过那枚丹药后，转身潜入极寒之地，寻找真正解药时，被万年玄冰之气侵蚀经脉的痛苦……
——不是凌霜记忆中被废修为的屈辱，而是……他强行引动她体内剑煞，以自身精血为她洗练时，那钻心刺骨、几乎让他神魂崩裂的剧痛，以及看着她跳崖离去时，袖中悄然滴落的鲜血……
——不是赤练记忆中被“杀死”爱人的绝望，而是……他与那伪装成妖将、实则觊觎妖皇血脉的域外心魔死战，最终以半身修为将其封印，并耗费寿元稳固其魂魄时，那几乎油尽灯枯的虚弱……
——不是妙音记忆中被当众羞辱的难堪，而是……他察觉到台下听众已被惑心魔音感染，千钧一发之际，以那个“错音”为引，逆转音律，将所有魔音反噬引到自己身上时，五脏六腑仿佛被撕裂的痛楚……
——不是墨璇记忆中被撕毁阵图的背叛，而是……他彻夜不眠，推演那阵法致命缺陷，甚至孤身闯入上古禁地寻找补全材料时，几次险些陨落的凶险……
——不是星眸记忆中被干扰占卜、遭受反噬的委屈，而是……他一次次强行介入天机，将她那必死的命运轨迹扭曲，引向自身，看着自身寿元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时，那无声的叹息……
这些画面，这些感受，如此真实，如此强烈，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空白的大脑和脆弱的神魂！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孤辰口中喷出，染红了身前洁白的衣襟。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金纸一般，气息急剧萎靡下去，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师尊！”
“不好！”
六人脸色骤变，瞬间围了上来。
苏瑶手忙脚乱地想要喂他丹药，却被凌霜一把推开：“别碰他！他神魂受创！”
墨璇立刻催动所有安魂阵法，光芒大盛，试图稳定他剧烈波动的神魂。
赤练急得团团转，却不敢再靠近。
妙音立刻弹奏起最平和的安神曲，音波如同温柔的水流，试图抚慰他痛苦的灵魂。
星眸看着师尊吐血倒下，看着师姐们慌乱无措的样子，看着那喷溅的、刺目的鲜血，一直压抑的恐惧和悔恨终于彻底爆发，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泣不成声：“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逼您……我不该恨您……”
孤辰倒在寒玉床上，意识在剧痛和无数纷杂痛苦的记忆碎片中沉浮。他看不清具体的人和事，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些所谓的“伤害”背后，是更深、更沉、更绝望的守护与牺牲。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吗？
她们恨的，是他甘愿背负的罪孽。
她们要杀的，是那个为她们献祭了一切的人。
极致的痛苦，如同冰冷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神魂，也仿佛透过某种无形的联系，灼烧着围在他身边的六个人。
她们看着师尊因她们的话语而吐血重伤，看着他那痛苦不堪、仿佛承载了无尽苦难的模样，再结合自己刚才脑海中不受控制闪过的、属于师尊视角的零星感受……
一种比单纯的悔恨更深刻、更令人窒息的情绪，攫住了她们。
那不是她们所以为的“守护”。
那是一种近乎凌迟般的、缓慢的、独自承受一切的……献祭。
她们所谓的恨，所谓的复仇，在这样残酷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残忍。
洞府内，只剩下星眸压抑不住的哭泣声，妙音颤抖的琴音，以及……六个道心彻底破碎、连灵魂都在颤抖的身影。
她们弑师不成。
反而，被这血淋淋的、一角显露的真相，虐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而孤辰，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
想不起来……或许……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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