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在暮色中驶离京城码头，顺流而下。
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船舷，将两岸的灯火晕染成模糊的光团。
宓瑶站在船舱窗边，望着窗外流逝的黑暗，心中并无多少离愁，反而充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坚定。
舱门轻响，萧景珩端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白日里矜贵的皇子常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劲装，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仪，多了几分江湖客的利落，却也显得肩背愈发挺拔宽阔。
“雨夜寒凉，用些热粥暖暖身子。”
他将食盒放在小几上，里面是简单的白粥并几样清淡小菜，“船上的厨子手艺粗陋，暂且忍耐几日。”
他的语气自然熟稔，仿佛他们早已是经年累月同行共处的伴侣。
宓瑶转身，看着他被船舱内昏黄灯火勾勒出的柔和轮廓，心中那点因环境突变而产生的细微不安，也悄然消散了。
“殿下亲自送粥，已是殊荣，岂敢挑剔。”她走过去，在几旁坐下。
萧景珩在她对面落座，闻言抬眸看她，眼中带着不赞同：“此行在外，不必拘泥虚礼。唤我景珩即可。”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如今你是我名义上的‘账房先生’，我是南下巡视家业的‘萧五爷’，莫要露了破绽。”
为了便宜行事，他们此番确实伪装成了商贾与账房。宓瑶从善如流，微微颔首：“是，景珩公子。”
粥水温热，两人安静地用着简单的晚膳，船舱内只闻雨声水声，以及彼此轻缓的呼吸声。
一种奇异的安宁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与外间渐起的风雨形成对比。
“此去江宁，形势复杂，远超你所见信报所述。”
萧景珩放下碗筷，神色凝重起来，“阻挠新政的，明面上是地方豪绅与贪官，背后……恐怕有京城的手在推动。他们意在借此机会，彻底将我扳倒。”
他毫不避讳地将最危险的局面摊开在她面前。宓瑶静静听着，并无惧色，只问：“你手中掌握多少实证？”
“不多，但足够撬动一角。”
萧景珩目光锐利，“关键在于，能否在对方察觉并销毁更多证据之前，找到那个能一击致命的突破口。江宁织造局，或许是关键一环。他们利用漕运之便，夹带私货，偷漏税银，数额巨大，且与地方势力盘根错节。”
“所以，你才执意要我同来。”
宓瑶了然。论及对织造行当内部运作、物料流通、账目猫腻的熟悉，无人能出她其右。
她不仅是来陪伴的，更是他破局不可或缺的利刃。
“是。”他坦然承认，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需要你的眼睛，你的头脑。但瑶儿，”
他第一次如此亲昵地唤她，声音低沉而郑重，“我更希望你明白，若事不可为，我定会先护你周全。你的安危，重过江宁一地的得失，重过我个人的荣辱。”
这不是居高临下的保护，而是将她的价值置于他自身利益之上的郑重承诺。
宓瑶心头发热，迎上他的目光，清晰而坚定地回应：“我既来了，便不会退缩。你的荣辱，亦是我的荣辱。我们……共同承担。”
“共同承担……”萧景珩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底仿佛有星河漫涌。
他伸出手，越过小几，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却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宓瑶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
指尖传来的温度，似乎比刚才的热粥更能驱散雨夜的寒凉。
她微微收拢手指，回应着他的力度。
“还记得我们在西苑马场说的话吗？”他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指节，目光温柔，“并肩而行。如今，我们是同舟共济。”
“嗯。”宓瑶低应一声，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同舟共济。”
窗外风雨声似乎更急了，浪涛拍打着船身，带来轻微的摇晃。
但这小小的船舱，却仿佛成了惊涛骇浪中唯一安稳的所在。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握着手，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在雨夜江面上，达成了一种超越言语的默契与信任。
这一刻，身份、地位、过往的算计与权衡，似乎都悄然远去。
他们只是即将共同面对风浪的两个人，彼此信赖，彼此依托。
不知过了多久，萧景珩才松开手，起身道：“夜深了，早些歇息。明日船过闸口，或许不太平，需养足精神。”
宓瑶点头：“你也一样。”
他走到舱门边，又回头看她，灯火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瑶儿，谢谢你。”
谢谢什么？谢谢她的信任？谢谢她的同行？谢谢她愿意与他共同承担？他没有明说，但她懂。
她望着他，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舱门轻轻合上，宓瑶独自坐在灯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她看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与雨幕，心中却一片澄明光亮。
前路艰险，但她不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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