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静心禅院那朱漆斑驳的山门,终于出现在浓雾的尽头时,顾念的心中,竟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山路,终究还是有尽头的。
他背上的呼吸,依旧平稳而轻浅。槐稚秀似乎是真的累坏了,即使他停下脚步,她也依旧沉睡着,像一只毫无防备,完全信赖着依靠的猫咪。她柔软的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颈窝,那细微的,带着暖意的摩擦,让顾念的心脏,再次漏跳了一拍。
他有些贪恋这种感觉,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从这种致命的温存中抽离。
“大小姐,到了。”他侧过头,声音压得极低,试图唤醒她。
槐稚秀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初醒的她,眼神里还带着一丝迷蒙,她似乎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当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李卫”先生的背上睡着了时,一股热气,瞬间从脖颈涌上脸颊,让她整个人都快要燃烧起来。
她手忙脚乱地从他背上滑了下来,双脚落地时,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软,险些站立不稳。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太重了吧……”她语无伦次地道歉,低着头,不敢看他。
“不重。”顾念看着她那副羞窘得快要把头埋进地里的样子,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再说别的,只是转过身,从陈博手里,重新接过了那个沉重的行囊,默默地背在了自己肩上,仿佛刚才那个背着女孩走了近半个小时山路的男人,不是他一样。
槐柏韵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山门前,对着前来迎接的一位知客僧,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阿弥陀佛,槐施主,方丈已等候多时。”知客僧回了一礼,便引着他们,走进了这座清幽的禅院。
禅院之内,别有洞天。这里没有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只有几座由青砖黛瓦构成的古朴殿宇,错落地分布在几棵参天的古银杏树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混杂着山林间草木的清气,让人闻之,心神便不自觉地宁静下来。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僧人扫地时,竹帚划过落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殿堂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诵经声。
知客僧将他们安顿在了一处独立的,名为“听雨轩”的客舍。客舍不大,由几间雅致的厢房构成,推开窗,便能看到后山一片苍翠的竹林。
“槐施主,方丈在‘不语堂’等您。”安顿好之后,知客僧对槐柏韵说道。
槐柏韵点了点头,对陈博和顾念吩咐道:“你们就在这里,守好大小姐。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离开听雨轩半步。”
“是。”陈博和顾念齐声应道。
槐柏韵深深地看了顾念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然后便跟着知客僧,朝着禅院深处走去。
听雨轩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陈博尽职地开始检查客舍周围的环境,布置警戒。
槐稚秀则因为刚才的“窘事”,一直有些不自在。她不敢再跟顾念说话,只是一个人跑到窗边,假装看风景,耳朵却不自觉地,注意着身后那个男人的动静。
顾念站在客舍的廊下,像一尊门神,沉默地警戒着。他的后背,似乎还残留着那种柔软而温热的触感。他发现,自己的心,乱了。
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本该让人心神宁静的禅院里,他那颗早已习惯了黑暗与杀戮的心,却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的巨浪。
他开始思考一些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活下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为了像“无”一样,作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还是……为了能再次感受到,背上那份沉甸甸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重量?
他想起了那对将他送走的,面目模糊的男女。他们让他活下去,是希望他活成现在这个样子吗?一个双手沾满鲜血,连自己的名字都无法确定的,幽灵?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那座笼罩在香火烟气中的佛殿。殿堂里,供奉着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他不懂佛法,也从不信鬼神。但在这一刻,他却鬼使神差地,产生了一种想要走进去,叩问一番的冲动。
他想问问那尊佛,像他这样的人,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是否还有……被救赎的可能?
……
“不语堂”内,檀香袅袅。
一位身穿灰色僧袍,须发皆白的老方丈,正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禅定。他便是静心禅院的住持,了尘方丈。
槐柏韵在他面前的蒲团上坐下,沉默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槐施主,你心乱了。”了尘方丈没有睁眼,声音却如洪钟,清晰地在空旷的禅房内回响。
“是。”槐柏韵没有否认,“二十年的心结,如今,却以一种我最不愿看到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了我面前。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结,是你自己种下的因。如今出现的,不过是它结出的果。”了尘方丈缓缓说道,“你怕的,不是这个果,而是怕这个果,会毁了你用二十年时间,精心呵护的另一颗果。”
槐柏韵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方丈的话,一语中的。他怕的,正是那个他视若珍宝的女儿槐稚秀,会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因果中,受到任何伤害。
“大师,我该怎么办?”他低声问道,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在寻求指引。
“你带来的那个年轻人,身上有很重的杀气。”了尘方丈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那杀气,不是一天两天能养成的。那是从尸山血海里,一步步走出来,才沉淀下的戾气。但是……”
方丈的话锋一转,“奇怪的是,老衲在他的杀气之下,却又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坚韧的,向善的生机。就像……在万丈悬崖的石缝里,挣扎着想要看到阳光的一棵小草。”
槐柏韵的心,猛地一紧。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他身上纠缠、搏斗。他很痛苦。”了尘方丈叹了口气,“而能让他产生这种变化的‘因’,应该就是你的女儿吧。”
槐柏韵沉默地点了点头。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但佛也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尘方丈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槐施主,你与其在这里问老衲该怎么办,不如去问问你自己。你想要的,究竟是让他这把刀,彻底折断,沉入深渊?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自己,找到放下的理由?”
“屠刀,可以杀人,也可以护人。关键,不在于刀,而在于持刀人的心。”
了尘方丈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槐柏韵的心上。
他站起身,对着方丈,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大师点拨,槐某,明白了。”
他走出了不语堂。心中虽然依旧充满了忧虑,但方向,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回到听雨轩时,天色已近黄昏。晚霞将西方的天空,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橘红色。
他看到,顾念依旧像一尊雕像,守在廊下。而槐稚秀,不知何时,竟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捧着一本书在看。她没有打扰他,他也没有理会她。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沉默的距离,却又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的画面。
晚风拂过,吹起槐稚秀的一缕发丝,也吹起了顾念衣角的一片阴影。
槐柏韵看着这一幕,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他知道,自己该如何落子了。
他走上前,对正在警戒的陈博,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命令。
“陈博,你先下山。明天中午,再来接我们。”
陈博大惊失色:“槐先生!这绝对不行!这山里太不安全了,只有李卫一个人,我绝不放心!”
“我说,你下山。”槐柏韵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不可动摇的威严。
他这是要……将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完完全全地,交到这个身份不明,目的不明的“幽灵”手上。
他要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深山里,给这把摇摆不定的刀,创造一个绝对的,不受任何外界干扰的,最后的选择机会。
他要看看,在只有佛前的青灯,和身边那个女孩的呼吸声时,他最终叩问出的,究竟是魔,还是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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