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第五日,晨雾未散。
哑井如一口沉睡的古钟,静卧在回民街尽头。
青石围栏上爬满蓝花,花瓣边缘泛着微不可察的金光,像是昨夜那场无形共振的余烬还未熄灭。
小映蹲在井边,赤脚踩在湿冷的石板上,盲眼微阖,指尖轻轻触向水面。
水波不兴,却在她指腹下泛起一丝奇异的温热。
“姐姐在写字呢。”她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像风穿过巷口,“她说——‘今天有人唱歌’。”
阿波猛地抬头,声波仪刚架好,屏幕却一片死寂。
他皱眉调频,从超声到次声,从赫兹到毫秒级波动,仪器纹丝不动,只在最低端记录到一段极低频震动——0.7hz,几乎贴近地壳呼吸的节奏。
他迅速调出七日前的数据档案。
当两段波形重叠的瞬间,他的手抖了。
完全一致。
不是相似,是分毫不差。
连那几个跑调的音符、断续的气息停顿,都像是同一张嘴,在同一个时间点,重复吟唱。
“不是他在唱……”阿波喃喃,喉头发紧,“是井在替他唱。”
他抬头望向巷子深处,仿佛能穿透砖墙,看见那个男人正坐在地窖里,七窍连锈,唇齿开合,将一首无人记得的童谣,一帧一帧刻进地脉。
而此刻,李咖啡确实在醒。
地窖阴冷,空气凝滞。
他睁开眼时,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舌尖发苦,胸口空荡荡的,像被人挖走了一块肉,却不记得何时丢的。
他扶着墙坐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耳后——那里有一道旧疤,是小时候摔进酒坛留下的。
然后,他哼起了歌。
调子歪的,断断续续,却固执地一遍遍重复。
是他奶奶哄他睡觉时唱的《城根谣》,一句完整的词都想不起来,可旋律却像长在他骨头里,随心跳一起搏动。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醒来。
也不知道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梦里总有一个女人,在灯下写东西,笔尖划纸的声音比雨还密。
她不说话,也不抬头,可他知道她在等他。
等他说一句话。
哪一句?
他想不起。
可脚步却自己动了。
他推开门,走上西槐巷的青石路。
锈线蜿蜒向前,嵌在砖缝间,泛着暗红光泽。
他跟着它走,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直到站在哑井前。
掌心忽然一颤。
不是风吹,不是幻觉。
是痛。
像有笔尖正从皮肤底下往外戳,一笔一划,写着谁的名字。
他低头看去,掌纹竟泛起青金色微光,如同墨迹渗入血脉,在纹路间游走成字——
“你听全城,也歇一会儿。”
字迹浮现三秒,随即消散。
他怔住,呼吸一滞。
这不是他的字。
可他认得这句话。
在哪听过?什么时候?
记忆像被浓雾封锁,只有一点光在深处闪动,遥不可及。
与此同时,孟雁子正溺在记忆的洪流中。
她蜷缩在意识最深的夹层,四周是三年来所有居民的诉求、争吵、未说出口的道歉、藏在眼神里的孤独。
每一句话都被她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语气停顿都如刀刻般锋利。
王奶奶说“药放冰箱第三格”时的颤抖,小井爸爸醉酒后砸门时的嘶吼,西槐巷独居老人临终前那一句“我想再喝一杯安眠味”……
潮水般涌来,将她撕扯、淹没。
她快撑不住了。
金手指不再是天赋,而是刑具。
她记得太多,却记不住最重要的事——那个人的脸,渐渐模糊了。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的刹那,一声极轻的哼唱,穿透喧嚣。
那旋律歪歪扭扭,像孩子学步,却带着一种固执的温柔。
她猛地睁眼。
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本能驱使她抬手,在虚空中书写,用尽最后一丝清醒:
“是你吗?”
笔尖锈屑飘落,穿过层层记忆乱流,坠入井底水面。
涟漪乍起。
一圈,又一圈。
水中倒影缓缓浮现——李咖啡站在井边,掌心朝天,眼神茫然,却又像在寻找什么。
风掠过蓝花丛,带起一声极轻的回响,仿佛谁在耳边呢喃:
“我一直在听。”
而此时,大井正背着铁锹,带着清理队走向哑井。
他脚步沉稳,目光落在井口一圈新凝的青金色水痕上。
“奇怪,”他低声自语,“昨晚明明封了井盖,怎么……”
话未说完,脚下泥土忽有异样。
他蹲下身,拨开浮泥,指尖触到一块硬物——
埋在井壁裂隙深处,半片锈蚀铜片,边缘残缺,表面刻着一道模糊纹路。
他用力抠出,拂去泥垢。
那纹路渐渐清晰。
是一只雁。
羽翼微张,颈项低垂,线条笨拙,却透着熟悉的稚气。
他盯着它,心头莫名一震。
就在此时——
井水骤然泛青。井水泛青的刹那,整条西槐巷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大井的手还攥着那半片铜雁,泥屑顺着指缝簌簌滑落。
他盯着井心倒影里那个低头哼歌的男人——李咖啡站在晨雾中,轮廓模糊得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可那歪斜的调子却清晰得刺耳,一声声撞进耳膜,竟与脚下地脉的震颤同频共振。
蓝花无风自动,花瓣边缘的金光骤然亮起,如星火燎原。
“叔叔!”小映猛地扑上前,赤脚踩在湿石上,一把抓住大井的袖口,盲眼朝向井面,“唱歌的人来了!姐姐……姐姐在回应他!她写字了!我‘看’见了——水里有字!”
大井浑身一僵。
父亲临终前那句话突然刺入脑海——
“井不是容器,是耳朵。”
他低头看着掌中铜片,雁形纹的缺口正好能拼上记忆里老宅抽屉深处另一半残片。
那是母亲早年从井边捡回的饰物,说是“守城人传下的信物”,他一直当是老人迷信。
可此刻,铜片竟在他掌心发烫,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唤醒。
他缓缓蹲下身,将铜片重新塞回井壁裂隙。
泥土合拢的瞬间,青金色水痕悄然爬升半寸,仿佛井在呼吸。
“别动它。”他嗓音沙哑,像碾过碎石,“他们在说话。”
话音未落,井面忽地漾开一圈涟漪,自内而外,极缓,却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节奏。
倒影中的李咖啡终于停下哼唱,抬起头,目光直直望来——不是看向井边的人,而是穿透水面,像在凝视某个只有他能看见的深处。
与此同时,地窖里的李咖啡正一步步走向井边。
他不知自己为何而来,只觉胸口那块空荡之地越扯越痛,耳边回响着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笔尖划纸的声音,细密如雨,一句句未说出口的话卡在喉咙,化作低吟。
他张了张嘴,旋律便自然流出,断续、跑调,却固执得如同命脉搏动。
子夜,月隐云后。
他立于井畔,风穿巷而过,带起衣角猎猎。
他轻轻开口,哼起那首《城根谣》。
歌声未落,井面微漾,水中倒影竟先一步动作——孟雁子缓缓抬头,发丝垂落肩头,唇形微动,似要说什么。
李咖啡心头猛震,脱口而出:“我记得你哼歌的样子。”
话音落地,井水轰然炸起!
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又无声消散,仿佛被空气吞噬。
倒影中,雁子抬手,指尖轻触水面——就在此刻,他掌心剧痛,一道细小裂口凭空浮现,血珠渗出,一缕锈线自血中钻出,纤细如发,却笔直射向井心,没入水中再不见踪影。
风骤起,卷动满巷蓝花。
第一朵初绽的花瓣脉络泛起微光,像是被某种古老频率点亮。
他怔在原地,望着自己的手掌,血还在滴,锈线已消失,可那句话却在耳边反复回响——不是他说的,是她写的,是她回的。
“……你说什么?”他喃喃,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吞没。
井中倒影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抬起指尖,在虚空中一笔一划,写下七个字:
“我记得你哼歌的样子。”
水波不散,字迹沉浮,仿佛在等待下一个音符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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