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像把钝刀,割得雁子太阳穴生疼。
她在折叠床上蜷了蜷,指尖无意识去摸床头柜——那里本该摆着她的黑色笔记本,封皮边缘磨得发毛,每一页都密密麻麻记着居民的生日、过敏源、密密藏在哪块砖下。
可此刻掌心只触到一片冷硬的木,她猛地坐起,睡衣领口滑下来,露出锁骨处淡粉色的旧疤——那是十二岁替母亲拔输液管时被针头划的,从前她闭着眼都能数清疤痕的纹路,现在摸上去竟像隔着层毛玻璃。
“最后一个名字……”她对着空气呢喃,指甲掐进掌心。
昨夜暴雨里,她跪在记忆墙前背诵的最后一个名字是什么?
是王奶奶的外孙女小蕊?
还是张叔家的金毛犬“团子”?
脑中空荡荡的,像被人用橡皮擦过,只余下模糊的嗡嗡声。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她抓起来的手在抖。
相册里存着张照片:她和李咖啡坐在城墙根,他举着两杯冰美式,阳光穿过梧桐叶落在他发梢,她的脸被他的影子罩着,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她盯着照片里他的嘴唇,突然发现——那天他到底说了什么?
是“这杯比上周的甜”,还是“下次带你去看终南山的雪”?
记忆的碎片在指尖消散,她喉头发紧,点开“非精确记忆库2.0”。
蓝色界面跳出提示:【私人条目已转为公开,共感片段生成中】。
她看见自己的记忆被拆解成数据流,2019年替赵爷爷找走失的鹦鹉,2021年暴雨夜背行动不便的周奶奶下楼,还有去年冬天李咖啡在雪地里举着热可可说“孟雁子,你笑起来像城墙根的腊梅”——这些画面正以0.5倍速向外扩散,像滴进清水的墨汁,逐渐与城市的记忆混为一体。
“雁子姐?”
小禾的声音惊得她手机差点摔在地上。
实习生抱着一摞泛黄的档案冲进来,发梢还沾着早饭的豆浆渍:“我拼完西槐巷的户籍总录了!你看1953年4月8日——”她翻开最上面的纸页,边角还粘着透明胶带,“许婉如、李奶奶,还有程砚秋的亡妻程婉清,同一天搬进来的!那场火烧了酒馆,可烧不掉她们的……”
雁子没听清后半句。
她盯着小禾手中的纸,视线落在“程婉清”三个字上,突然抓起桌上的笔。
笔尖戳在A4纸上,力道大得几乎穿透,她反复写着“昭”,横折竖钩歪歪扭扭,像孩子初学写字。
“昭……昭什么?”她喃喃,“老石师傅说过‘修到尽头是听见’,可我现在……什么都听不见。”
小禾的手慢慢垂下来。
她看见雁子眼尾的泪痣在发抖,那是从前无论多忙都能精准点上的朱砂,现在却像要融进皮肤里。
窗外传来手机提示音,是林记者的消息推送:《暴雨三小时》更新,标题刺目——“她记住了整条巷子,却忘了我”。
李咖啡推开门时,正撞见这幕。
他手里的豆浆还冒着热气,塑料袋上洇着水痕。
“雁子?”他轻声唤,把豆浆放在她手边,“热的,加了两勺糖。”
雁子抬头看他,目光像落在陌生人身上。
他喉结动了动,伸手摸她的脸,指腹还带着买豆浆时沾的凉气。
“我去老酒馆拿了玻璃皿。”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个密封瓶,暗红液体在瓶底沉淀,“昨夜那杯血酒,我留了底。你的记忆在里面,碎纸片是居民们写的告别信。”
“你怎么……”
“我成了容器。”他打断她,坐在折叠床沿,膝盖抵着她的。
晨光里他眼下泛青,胡茬没刮干净,“三百一十二户的迁出年份、补偿金额,还有我妈离开前在井盖边站了四分三十八秒——这些都在我脑子里转。”他掏出张折成小方块的纸,放进她手心,“这是她的细节,我替你记着。”
雁子展开纸条,字迹是他的,却像另一个人的口吻:“1978年12月17日,许婉如离开前,在井盖边站了四分三十八秒。”她突然笑了,眼泪砸在纸角:“原来忘了,才是解脱。”
“不是解脱。”李咖啡捧起她的脸,拇指抹去她的泪,“是我替你疼。”
傍晚的风穿城而过,雁子站在城墙上,裙角被吹得猎猎作响。
她伸手摸那块长着苔藓的砖,从前指尖刚碰上去就能听见1982年某个雨天,有个小女孩在砖下藏了颗水果糖——现在只有粗糙的触感,像块普通的砖。
“听不见了?”李咖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举着那个密封瓶,瓶里的液体晃出细碎的光,“我念给你听。许婉如的玻璃弹珠,李奶奶的秦腔谱子,程婉清的银镯子……”
“可你说完了,还剩什么?”她转身看他,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你会变成另一个我吗?”
他没回答,只是把瓶子塞进她手里。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胸前的口袋——那里鼓着,是方才那张纸条的形状。
深夜,李咖啡蜷在社区办公室的长沙发上,闭着眼却睡不着。
他听见三百一十二户的声音在脑子里转,许婉如的玻璃弹珠、李奶奶的秦腔、程婉清的银镯子……突然,一个温柔的女声混进杂音里,像浸在温水里的棉絮:“小咖,别怕。”
他猛地睁眼,冷汗浸透后背。
窗外的月亮很圆,照在他手边的便签上,上面是他睡前写的字:“明天带雁子去终南山,看雪。”
可他不知道,此刻在某个梦境里,有个女人正握着他的手,轻声说:“小咖,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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