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阿Ken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槐叶上的雨,“哥昨天清完东西,把‘等天亮’的酒谱烧了。”他摸出兜里皱巴巴的便签,边缘还留着焦黑的痕迹,“他说,再等下去,连自己都骗不了。”
孟雁子的手指在保温壶上绞出青白的印子。
壶身还留着早晨灌进去的温度,此刻却比她的掌心凉。
“他……有没有说,还会回来?”话出口时她才惊觉,这三年里她问过无数次“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却从未问过“还回不回得来”。
阿Ken摇头,喉结动了动:“他只说,有些人,像咖啡,凉了就回不去了。”
风突然大了。
孟雁子望着阿Ken手里的便签,突然想起李咖啡第一次给她调“等天亮”的样子——他系着奶奶留下的蓝布围裙,调酒壶撞在吧台上叮当作响,说“这杯酒要等日出才喝,凉了就苦”。
可后来她总嫌他调得慢,总说“凉了也没关系,我喝得惯”。
现在酒谱烧了,人走了,连“凉了”都成了最后一句真话。
她突然觉得三年记忆像把细沙,握得越紧,漏得越快。
指缝里漏出的是李咖啡给她留的热豆浆(“社区值班冷,喝这个”),是他蹲在社区树下给流浪猫搭的窝(“你总说要抓去绝育,我先给它们个家”),是吵架时他摔门而出又折回来塞给她的胃药(“你胃不好,别赌气不吃饭”)。
直到阿Ken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她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
阿Ken把便签塞进她手里,转身要走时又停住:“姐,哥在山里租了间小屋,招牌就写‘咖啡铺’,不调酒,不命名,不等人。”他指节抵了抵吉他箱,“我昨天给他发消息,他回‘别找了,我在风里’。”
风里?
孟雁子望着被暮色染成青灰的终南山方向,突然想起李咖啡第一次带她爬山时说的话:“山风最公道,吹过就不留痕。”那时她笑他矫情,现在才懂,原来“不留痕”不是薄情,是太痛的东西,连风都驮不动。
终南山脚的小屋确实在风里。
李咖啡蹲在土灶前煮第一杯咖啡时,山雾顺着窗缝钻进来,在他睫毛上凝成小水珠。
他往铁壶里倒完水,手突然抖了一下——糖罐里的白沙撒了小半,落进沸腾的咖啡液里,像场不合时宜的雪。
他没像从前那样皱眉补救,反而笑了。
笑纹里还带着没擦干净的咖啡渍,像朵开在脸上的褐色小花:“她总说我记不住她口味,可现在,我连记都不想记了。”
粗瓷杯搁在窗台上时,山雾正漫过对面的山脊。
他望着杯里浮起的糖粒,忽然想起孟雁子每次喝他调的酒都会皱眉头——不是因为难喝,是因为“太准”。
她总说:“你调出了我的开心,可我想要的是你陪我开心;你调出了我的难过,可我想要的是你抱着我难过。”
现在他不用调了。
他煮的咖啡太甜,苦不苦?
香不香?
都不重要了。
他对着山雾举起杯子,杯沿碰到鼻尖时轻声说:“这次,我不等你记住,也不等你来。”
山风卷着这句话往山下跑,跑到朱雀社区时,正撞进孟雁子的耳朵里。
她已经在巷子里晃了三晚。
第三晚的月亮像片被揉皱的银箔,挂在老槐树梢。
老赵蹲在社区门口的台阶上,抽完第三根烟时,终于把保温饭盒往她怀里一塞:“丫头,你妈当年记药单,是为了活;你现在记他,是为了不活。”
孟雁子的手指刚碰到饭盒的提手,就被烫得缩了回来——老赵总说“热饭暖胃”,所以饭盒永远捂得滚烫。
她望着老赵斑白的鬓角,突然想起他常说的“我老伴走那年,我把她的药瓶收在抽屉里,每天擦一遍,擦了三年”。
“记住不是罪。”老赵摸出兜里的烟盒,又想起什么似的塞回去,“可把记住当盔甲,你就伤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他指了指她怀里的饭盒,“你妈临终前跟我说过,‘雁子,别什么事都扛着,爱是能摔的’。你记不记得?”
孟雁子记得。
她记得母亲最后一次清醒时,握着她的手说:“我家雁子太会记了,记药单,记邻居的事,记咖啡的每句承诺……可雁子啊,爱不是账本,是摔碎了还能捡起来的糖。”
她突然就哭了。
眼泪砸在饭盒上,把“热饭暖胃”四个歪歪扭扭的字(老赵用马克笔写的)晕成模糊的蓝。
这是她第一次,哭得像个不再需要记住一切的人——不用记李咖啡几点下班,不用记他说过的每句承诺,不用记吵架时哪句话最伤人。
小周发起“老酒馆记忆展”那天,孟雁子在输入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我记住了所有,却记不住我们的未来。”她盯着屏幕,这句话像根细针,扎得眼睛发酸。
发送键就在指尖,她却突然想起李咖啡说过:“你总把回忆当证据,可爱情要的是现在时。”
她删掉,重写:“对不起,我来晚了。”
对话框里的字泛着暖黄的光,像杯凉了的咖啡。
她没点发送,只把这句话抄在便签上,塞进空保温壶的壶盖里。
壶身还挂在老酒馆的门环上,风一吹就晃,像在说“等等,等等”。
当晚起了风。
壶盖被吹开时,便签飘落在青石板上。
阿Ken路过时蹲下来捡,手机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他没犹豫,拍了照发进“古城热线”群:“她终于,说出来了。”
李咖啡在山里接到消息时,正蹲在溪边洗杯子。
手机屏幕亮起的刹那,他的手指在溪水里顿住——照片里的便签被风掀起一角,“对不起”三个字浸着月光,像滴没擦干的泪。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久到山雾漫过脚背,久到溪水冰得指尖发疼。
最后他站起来,把手机慢慢浸入水里。
黑屏前的最后一秒,他看见自己在屏幕里的倒影,眼睛红得像团要熄的火。
“你说晚了。”他对着溪水说,“可我,已经走远了。”
溪水带着这句话往下游淌,淌到朱雀门下时,孟雁子正仰头望着门楼上的灯笼。
灯笼光映在她脸上,把泪痕照得发亮。
她忽然明白,有些门,关了就再难推开——不是因为锁太牢,是推门的人,一个在门外站太久,一个在门里走太远。
老赵拎着新煮的热粥过来时,看见她望着空巷发怔。
两只曾经并挂的保温壶,现在只剩一只晃着。
他把粥递给她,望着巷子里的灯光说:“她来了,他走了,可这巷子,还得有人走。”
孟雁子捧着粥,突然想起社区档案室里的《沉默档案》——那是她整理的独居老人故事集,每一页都夹着没说出口的话。
她抹了把脸,轻声说:“赵叔,明天我去档案室加班。”
老赵没问为什么。
他望着她转身的背影,看见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道要铺向远方的路。
社区档案室的门在深夜里吱呀作响。
孟雁子打开台灯,光标在《沉默档案》的电子文档上闪烁,投下一片暖黄的光。
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忽然想起李咖啡说过:“有些故事,写出来就不沉默了。”
光标闪了又闪,像在等她敲下第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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