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来得及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冰刺，在彦宸和张甯的心头悬挂了整整一个星期。答案，似乎写在教室里那条被刻意拉开的、宽阔得近乎荒凉的“楚河汉界”上，也写在两人之间那堵无形却坚固的冰墙上。
此后的一周，他们严格遵守着那场惨烈“舞台剧”定下的基调。在学校的任何角落，再没有任何公开的对话，没有一次不经意间碰撞的眼神交汇。曾经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彼此的存在都像是对方视野里的空气，透明，且被刻意忽略。教室里关于他们“彻底闹翻”的议论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两人泾渭分明状态的默认和习惯。
然而，冰面之下，暖流从未断绝，只是转换了更隐秘的河道。
每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操场上总会先出现彦宸的身影。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直接加入和张甯一起的晨跑中，而是跑到靠近操场入口的那段跑道边，目光追随着那个独自奔跑的、纤细却坚韧的身影。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直到张甯的身影越来越近，跑到操场入口处。
就在那一刻，短短的一两秒间，当他们的视线短暂交汇，所有的冰冷伪装都会瞬间消融。彦宸会扬起一个带着傻气却无比温柔的笑容，眼神里是满满的鼓励和只有她能读懂的暖意。而张甯，也会在那一刻卸下所有的清冷，回以一个同样柔和的微笑，眼波流转间，尽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与安心。
这个转瞬即逝的秘密交接，如同每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短暂，却足以照亮彼此接下来一整天的灰色伪装。
交换完那个无声的约定，彦宸会迅速转身，溜回教学楼。他轻手轻脚地潜入空无一人的教室，熟练地拉开张甯的书桌抽屉，将一份还带着余温的、精心准备的爱心早餐小心翼翼地塞进最里面，再将自己昨晚奋战完成的、写得密密麻麻的题卷放在早餐旁边。
而操场上的张甯，在目送彦宸离开后，会继续完成最后几圈的慢跑。她的脚步依旧平稳，呼吸均匀，但心里却仿佛多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仿佛彦宸就在她身边陪跑，用他特有的、咋咋呼呼却又充满活力的方式给她加油鼓劲。这让她每天枯燥的30分钟晨跑，也变得不再那么孤单，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的惬意。
回到教室，张甯会不动声色地从抽屉里拿出早餐和彦宸的卷子，然后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足够他啃上一整天的新题卷和详细的笔记悄悄放回原处。课间休息时，当周围同学都在嬉笑打闹，她会拿出彦宸的卷子，用红笔仔细批阅，圈出错题，写下简洁的提示。那专注而认真的侧脸，落在旁人眼里，是对知识的一丝不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也是维系他们之间另一条重要纽带的方式。
计算机课上，这种刻意的疏离表现得尤为明显。张甯雷打不动地选择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而彦宸则自觉地坐到了教室另一端靠墙的最后一排，两人之间隔着整个班级的距离。这反常的布局，让坐在教室正中间的冉文宣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忍不住在课上几次三番地抬起头，用那双藏在金丝边眼镜后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睛，狐疑地来回打量着这两个前两天还恨不得黏在一起的“二人组”。
放学后的“补课”环节自然也取消了。张甯可以比以前早半个多小时离开学校回家，这对她来说本该是件好事，可以有更多时间做家务。然而，无论是她，还是那个故意磨蹭到最后、看着她背影消失在校门口才慢吞吞离开教室的彦宸，都觉得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少了点什么。那种习惯了的、充满挑战和陪伴的时光，骤然消失，留下的空白远比多出来的自由时间更让人难以适应。
所有的压抑、思念和小心翼翼，都在周日清晨得到了释放。
天刚放亮，张甯就几乎是小跑着赶往彦宸家所在的小区。当她远远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倚在小区门口的大铁门边，脸上挂着熟悉的、带着点赖皮和阳光的笑容，正眼巴巴地望着她来的方向时，张甯紧绷了一周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她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
下一秒，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带着一阵风冲到了彦宸面前。不等他开口说什么腻歪的话，张甯已经伸出双手，带着点“报复”的意味，狠狠地、几下就把他那头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揉成了一个乱糟糟的鸟窝。
彦宸也不躲，只是嘿嘿傻笑着，任由她“施为”，眼神里满是宠溺。
直到张甯解气般地收回手，两人相视一笑。然后，仿佛是演练了无数次的动作，他们的手自然而然地牵到了一起，十指紧扣，掌心温热。
“走吧。”
“嗯。”
简单的对话后，他们迈开脚步，沿着熟悉的街道，沐浴在清晨宁静的阳光里，慢慢开始了属于他们的、一周一次的、无需伪装的例行长跑。那紧握的双手，传递着无声的慰藉和坚定的力量，仿佛在告诉彼此——看，我们还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然而，命运的齿轮，并不会因为他们的谨慎而停止转动。潜在的风暴，终究还是在酝酿。
又一个周四的下午上课前，班长洛雨婷走过来，有点吞吞吐吐地对彦宸说，班主任要我通知你，“她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又不得不继续，”通知你和张、张甯同学。“
彦宸的心猛地“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窗边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果然，课间休息，张甯又不在。自从那场“决裂”后，她就像刻意避开瘟疫一样，只要不是上课时间，绝不会和他在同一个空间多待一秒。这种决绝，连他这个“同谋”都时常感到心惊，更别说其他同学了。
他抬起头，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问道：“什么事？”
洛雨婷避开他的目光，有些吞吞吐吐地说：“……让、让你们下午最后一堂课后，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果然来了！彦宸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是他们的表演露馅了？还是之前的“毒糖”风波终于传到了班主任耳朵里？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性，脸色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
他尽量用平静无波的语气应道：“嗯，知道了。”
洛雨婷看着他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张甯的座位，忍不住叹了口气，用一种带着点惋惜和不解的语气，低声问道：“……彦宸，你们俩……还在闹别扭啊？都一个多星期了……”
彦宸闻言，心里猛地一抽。他知道洛雨婷是好意，或许还带着点八卦的好奇。但他现在必须将戏演下去。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带着些许嘲讽和故作轻松的苦笑，语气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闹别扭？洛大班长，你想多了。”他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疏离，“是决裂，彻底掰了，懂吗？”
“决裂”两个字，他说得又冷又硬，仿佛淬了冰。
洛雨婷被他这冰冷的态度噎了一下，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劝说两句，但看着彦宸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唉，何必呢？行吧，当我没问。”她顿了顿，“那……张甯同学那边，我等她回来再单独通知她吧。”
说完，洛雨婷像是怕再沾染什么麻烦事一样，匆匆转身离去。
彦宸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苦笑瞬间消失，只剩下沉甸甸的忧虑。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张甯空着的座位，目光复杂。
很快，上课铃响了。张甯踩着铃声回到了座位，依旧是那副清冷淡漠的表情。当洛雨婷走到她身边，低声传达了班主任的“召见”后，彦宸清楚地看到，张甯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整个下午的课，对彦宸和张甯来说，都如同煎熬。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教室里的每一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每一次同学翻书的哗啦声，都像是在敲打着他们紧绷的神经。他们表面上都在认真学习，彦宸埋头刷题，张甯则在预习下周的课程，但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即将到来的那场未知的“审判”上。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进行任何眼神交流，生怕被有心人察觉到什么。但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以及那份共同的、沉甸甸的焦虑。班主任找他们谈话，会说什么？是关于那场惊天动地的争吵？还是关于他们之前过于亲密的关系？亦或是……两者都有？他们精心策划的“决裂”，到底有没有成功骗过老师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如同解脱的号角，却也像是催命的钟声。同学们收拾书包，嬉笑着涌出教室。彦宸和张甯却都坐在原地没动，直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们才不约而同地站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教室，刻意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走廊上，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无法重叠。
去往教师办公室的路，明明很短，此刻却感觉格外漫长。
彦宸走在前面，手插在口袋里，看似步伐轻松，实则掌心已经微微出汗。他能听到身后张甯平稳却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他知道，她一定也在紧张。
张甯跟在后面，昂着头，目光平直地落在彦宸的宽阔的肩背和脖颈上。她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压下心中翻涌的不安。
终于，他们来到了那扇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的办公室门前。
彦宸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了张甯一眼。他们的目光再次短暂交汇，这一次，没有了清晨的温柔和默契，只有凝重和一丝决绝。仿佛在无声地说：准备好了吗？
张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然后，彦宸抬起手，轻轻敲响了那扇决定他们命运的门。
“咚、咚、咚。”
“请进。”班主任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一如既往的沉稳。
彦宸推开门，侧身让张甯先进去，自己随后跟上，顺手轻轻带上了门。办公室里光线充足，窗明几净，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班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着一本教案，旁边放着那个标志性的、掉了几块瓷釉的“为人民服务”搪瓷茶缸。
他抬起头，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端起茶缸，慢悠悠地吹了吹热气，然后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大口茶水，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份从容不迫，反而让彦宸和张甯的心提得更高了。
终于，班主任放下了茶缸，目光重新落在他们身上，语气平淡，却像是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张甯同学，彦宸同学，叫你们来呢，是想了解一个情况。”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在两人脸上寻找着什么，“最近……班上有些关于你们两个的议论，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
来了！彦宸的心脏猛地一沉，果然是这件事！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握得更紧了。
班主任像是没看到他们瞬间紧绷的反应，继续用那种平稳的语调说道：“有同学跟我反映，说你们俩……嗯……走得特别近，关系……好像有点过于密切了。”他刻意放慢了语速，观察着两人的表情，“甚至……有人说，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他把 “走得特别近”、“关系密切”、“谈恋爱”这几个关键词清晰地抛了出来，然后再次端起了他的搪瓷茶缸，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眼神平静地看着他们，等待着。那眼神里，带着一种经历过无数次类似场面的了然，似乎笃定接下来会上演一出慌乱的辩解、激动的否认，甚至痛哭流涕的悔过。
来了！
彦宸的心脏猛地一跳，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冲向了大脑！果然是因为这个！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瞬间开始高速运转，各种预案如同幻灯片般飞速闪过。
怎么办？抵死不认是肯定的！关键是怎么演？
一个周密的计划瞬间在彦宸脑中成型：
第一步：震惊与愤怒。表现出听到“谈恋爱”传闻时的难以置信和被污蔑的愤怒，强调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第二步：重申“决裂”。主动提及两人之前的争吵和现在的状态，强调双方已经因为性格不合、学习观念差异等原因彻底闹翻，现在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甚至可以暗示，这种传闻可能是某些看不惯他们之前走得近的人恶意中伤。
第三步：撇清关系。可以表现出对张甯的“厌恶”或者“不屑”，强调自己现在只想好好学习，不想再和她有任何瓜葛。语气要坚决，态度要冰冷。
第四步：寻求老师“主持公道”。希望老师能够制止这种不负责任的谣言，还他们（尤其是他自己）一个清净的学习环境。
他迅速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甚至连表情和语气都预演了一遍——要显得有些局促，有些无奈，带着点被误解的委屈，但态度要坚决，立场要明确！
对！就这么办！这套组合拳打出来，既能撇清关系，又能强化“决裂”的可信度，还能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和“浪子回头只想学习”的形象，说不定还能博得班主任的同情！
他深吸一口气，酝酿好情绪，准备再度戏精上身。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开场白，要用一种带着点委屈和愤懑的语气，先声夺人！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班主任，脸上恰到好处地带上了震惊和一丝被冤枉的愠怒，开口说道：
“老师，其实我们……”
然而，就在他的话刚刚出口的瞬间，一个清冷而平静的声音，如同穿透喧嚣的冰泉，清晰地响彻在办公室里，与他的声音几乎重叠，却又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猝不及防的力量：
“老师，”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如同敲击在每个人心弦上的重锤，“其实我们，就是在谈恋爱。”
是张甯。
她一直站在彦宸身后半步的位置，此刻却仿佛拥有了整个空间的气场。她依旧保持着那个昂首平视的姿态，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她的声音不大，语调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异乎寻常的镇定。
但就是这句平静的话语，如同在密闭空间里引爆了一颗微型炸弹。
室内空气一瞬间凝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彦宸说到一半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维持着那个准备开口说话的姿势，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张甯。
她说什么？！！
她……承认了？！！
就这么……直接……承认了？！！！
他精心策划的一整出“抵死不认、决裂到底”的大戏，还没来得及上演，就被她这一句轻飘飘的、堪称自毁式的承认，彻底砸了个粉碎！
班主任端着茶缸的手也顿在了半空中，脸上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悠然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微微挑起了眉毛，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与预期完全相反的直白回答给惊到了。
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拉出三道沉默的影子。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琥珀，将这办公室里的一切都凝固在了这令人窒息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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