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政厅堂内,气氛凝重。
周瑜端坐主位,身着一丝不苟的官服,试图维持着往日的威仪。但在他那苍白面容与刻意挺直的脊背之下,禽滑素能清晰地“看”到那如同绷紧弓弦般的竭力支撑,以及眼底深处那挥之不去的、业火灼烧带来的疲惫与躁意。下方,分坐着程普、吕蒙、鲁肃等一众江东核心将领与谋臣。
议题,依旧是那个纠缠不休的梦魇——如何应对荆州局面,以及下一步的战略方向。
周瑜首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依旧保持着清晰的条理。他阐述了一套新的、极其复杂的战略构想,涉及兵力调动、外交斡旋、甚至利用天时地利的多重算计,其思路之缜密、谋划之深远,确显名将风采。然而,在这精密的构想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对“完美执行”的极致要求。
“……此三路兵马,需在子时三刻同时抵达指定位置,误差不得超过半炷香。水路进军,必须借助当日东南风起之势,风向、风力稍有偏差,则前功尽弃。至于荆州方面的反应,吾已推演出七种可能,尔等需熟记于心,见机行事,不得有丝毫迟疑误判……”
他的话语,如同一位最严苛的工匠,在描绘一件不容有毫厘之差的绝世珍品。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都被赋予了绝对的意义,不容任何“意外”或“偏差”。
然而,现实并非他心中的棋盘。
首先提出疑问的是老将程普。他并非质疑战略本身,而是基于丰富的经验,指出了几处在实际执行中可能遇到的困难——比如某条山路在雨季难以通行,某处关隘守将可能异常顽固,粮草转运能否跟上如此精确的时间要求等等。程普的言辞还算委婉,是出于稳妥的考虑。
但周瑜的眉头,在听到第一个“可能”时,便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打断了程普,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程老将军,为将者,当虑胜亦虑败,然此等细微末节,岂能成为阻挠大计之借口?吾所要者,乃是解决之道,而非困难之陈述。”
他的目光扫过程普,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仿佛在说:“你,未能完全领会吾之意图,未能达到吾对‘执行者’的要求。”
接着是鲁肃。他更多地是从孙刘联盟的大局出发,委婉地提醒周瑜,此番调动是否会过于刺激刘备,导致联盟彻底破裂,反让曹操得利。鲁肃的考虑,着眼于更长远的政治平衡。
这一次,周瑜的回应明显带上了些许不耐:“子敬!岂不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事事皆虑及盟友反应,畏首畏尾,我江东何时方能廓清寰宇,成就霸业?汝……唉!”他未尽之语中,那份对鲁肃“未能与吾同心、共图大业”的遗憾与不满,几乎溢于言表。在他心中,鲁肃这位昔日的“知音”,似乎也未能完全跟上他那愈发激进、追求“完美一击”的步伐。
唯有吕蒙,在周瑜阐述战略时,目光灼灼,全神贯注,不时提出一些关于具体战术执行细节的补充,这些补充竟大多与周瑜心中所想暗合。当周瑜看向吕蒙时,眼中的寒意才会稍稍融化,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欣慰的光芒。那是一种“孺子可教”,近乎找到“知音”的满足感。然而,即便是吕蒙,一旦其提出的细节稍有偏离周瑜预设的完美轨道,那丝欣慰也会瞬间消失,被重新审视的目光所取代。
整个议事过程,周瑜的言辞始终围绕着战略本身,逻辑清晰,甚至堪称精彩。但在禽滑素那被【顾影】技能增强的感知中,却能清晰地捕捉到那言辞之下,汹涌的暗流——那是一种对麾下将领“领悟力”与“执行力”近乎苛刻的审视,一种对“绝对理解其意图并完美实现”的深度渴求。
他仿佛在透过每个人的发言,寻找着能与他心中那幅完美战略蓝图百分百契合的“知音”。任何一丝的理解偏差,任何一点对执行难度的顾虑,任何一丝对大局的不同考量,在他眼中,都成了“不谐”的音符,引动他心底因【知音障】而生出的烦躁与业火的微微躁动。
议事最终,并未能达成一个让周瑜完全满意的结果。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失望与那股因“知音难觅”而愈发炽盛的渴求,做出了几项折中的安排,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郁结。
“若皆能如公瑾这般……唉,散了吧。”他最后挥了挥手,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落寞,仿佛独自一人背负着过于完美的理想,行走在一群无法完全同步的凡人之中。
众将告退后,厅堂内只剩下周瑜一人。那强撑的威仪瞬间消散,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手指用力揉捏着眉心,周身那赤红色的业力气晕再次不受控制地波动起来,比议事前更加活跃。
隐蔽处,禽滑素缓缓收回感知,与林煜对视一眼。
“看到了吗?”禽滑素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其业债核心,已然明了。”
“【知音障】。”林煜缓缓吐出这三个字,眼神锐利。“他渴求的,并非寻常的知音,而是要求世间万物,尤其是其麾下、其战略,乃至其命运,都必须如同最精密的机关齿轮,严丝合缝地契合他心中那幅不容丝毫变动的‘完美蓝图’。任何‘不理解’、‘不完美’、‘不执行’,皆是触动其业火的根源。”
禽滑素补充道,目光仿佛穿透墙壁,看着那个在空荡厅堂中独自承受业火灼烧的身影:“荆州之挫,赤壁之憾,乃至如今健康之虞,或许皆因现实无法满足其这‘绝对理解’与‘完美执行’之渴求。此渴不消,业火难熄。”
知音之渴,如同附骨之疽,已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而这渴求不得满足的痛苦,正将他与他周围的一切,一步步推向那焚身噬魂的业火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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