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之围在墨家弟子悍不畏死的坚守下,终以楚军粮草不继、黯然退兵而告终。宋国君臣百姓劫后余生,对墨家感恩戴德,墨家声望一时无两。总院内的气氛却并未因此变得轻松,反而像是绷紧过久的弓弦,在压力骤松后,发出了令人不安的嗡鸣。
胜利的喜悦短暂冲刷了疲惫,却也让一些潜藏已久的理念分歧,浮上了水面。而这分歧的焦点,恰恰源于墨家学说的核心——“兼爱”。
这一日,总院中央的议事棚内,气氛凝重。墨子坐于上首,眉头微锁,看着下方分立三处、激烈辩论的弟子们。林煜作为被允许旁听的“客居士子”,坐在角落,默默观察着这场即将撕裂墨家的风暴。
争论始于对一次行“义”之举的评定。几名墨家弟子在协助宋国恢复生产时,发现一户人家藏匿了少量本应均分给全村的赈灾粮。弟子们对此产生了分歧。
以禽滑厘为首的一派,态度最为强硬。他身形魁梧,面容刚毅,声音如同铁石交击:“《墨子》有云,‘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之身若其身,谁贼?’ 此户藏粮,便是视他室非其室,视他身非其身!此乃大不义!当依墨者之法,公示其过,追回粮粟,并逐出受助之列,以儆效尤!”他的主张完全遵循墨家经典的绝对平等与严厉惩戒,认为任何“差等”都是对“兼爱”的背叛。
而另一派,以一位名叫孟胜的年轻弟子为代表,则提出了不同看法。孟胜性格较为温和,曾深入民间,体察过具体疾苦。他反驳道:“禽滑厘师兄所言固然是正理。然我细查之,此户有嗷嗷待哺之幼子三人,其母病重,家主亦在守城中负伤,无力劳作。藏粮或许私心,然其情可悯。我等行义,是为利天下,若因小过而致其一家冻馁而死,岂非背离‘兴天下之利’的本意?当以教化为主,令其悔过,并酌情予以帮扶,方是‘兼爱’真谛。” 他主张在坚持原则的同时,需考虑实际情况,带有一定的灵活性。
还有第三派,以精于机关术的弟子苦获为首,则显得更为“超然”。苦获面容沉静,眼神专注于手中的一个齿轮模型,似乎对眼前的争论兴趣不大,他慢悠悠地说:“人之性情,如同此械,各有齿距,强求同一,反易崩坏。依我之见,既立规矩,便按规矩行事即可,何必多费唇舌争论‘情’与‘理’?设立明确法度,违者依律而断,省时省力,方能高效‘兴利除害’。” 他倾向于将一切规则化、程序化,以技术和制度取代复杂的人情辩论。
三派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耳赤。禽滑厘斥孟胜“姑息养奸,败坏墨规”;孟胜责禽滑厘“不察民情,近乎苛酷”;而苦获则觉得双方都在浪费时间,不如研究如何改进守城器械更有意义。
棚内声音嘈杂,昔日并肩作战的同门,此刻却因对“爱”的理解不同而针锋相对,气氛逐渐从辩论走向对峙。
墨子始终沉默着。他那双看透无数世情的眼睛,缓缓扫过每一个激动弟子的脸庞。他看到禽滑厘眼中不容置疑的“正义”,看到孟胜眉宇间的“不忍”,也看到苦获那专注于器械、试图将人性也纳入公式计算的“冷静”。
这些,都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弟子,都曾无比虔诚地诵读着“视人之身若其身”的经文。
可为何,当理念落到现实的土壤,会生长出如此迥异的枝条?
为何对“绝对兼爱”的坚持,会演变成禽滑厘那般近乎无情的审判?
为何对“具体个人”的怜悯,会引向孟胜这种似乎背离原则的妥协?
为何对“效率与秩序”的追求,会让苦获试图将活生生的人心也纳入冰冷的机关图谱?
“别吵了!”
一声带着压抑怒火的低喝,如同惊雷般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争论。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发声的竟是坐在上首的墨子。他依旧坐着,但放在膝上的双手却微微握紧,指节有些发白。他的脸上不再是往日的从容与坚定,而是笼罩着一层深重的疲惫与……一丝难以置信的动摇。
“兼爱……非攻……”墨子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砂石摩擦的质感,“吾等所求,不过是天下人皆能相爱,不再相争……为何……为何如今,连‘相爱’本身,都会引来如此多的‘相争’?”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弟子们,那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痛心。
“吾曾以为,人性本可教,只需明以‘天志’,示以‘大义’,便可引人向善,止息纷争……”
他像是在问弟子,又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可如今,看着你们……看着这天下……国与国争,家与家争,人与人争……如今,连我墨家内部,因如何‘爱’人,也要争个你死我活……”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苦涩的自嘲。
“莫非……是吾错了?”
“莫非人心之中的‘差等’之念,私欲之争,竟是……无法根除的本性?”
“若真如此……那‘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身若视其身’……这宏愿,岂非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虚妄?”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弟子的心上,也敲打在角落林煜的心头。他们从未见过钜子流露出如此深刻的怀疑与无力。那个一向以钢铁意志引导着墨家前进的巨擘,此刻竟显出了一丝精神支柱上的裂痕。
禽滑厘等人慌忙跪伏于地:“钜子!是我等愚钝,未能体会钜子深意,致使内部纷争,请钜子责罚!”
墨子看着跪倒一片的弟子,眼中复杂的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没有责罚任何人,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都散了吧。各自……好生思量。”
弟子们惴惴不安地退下了,棚内只剩下墨子一人,以及角落隐于阴影中的林煜。
夕阳的余晖从棚隙间斜射而入,将墨子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独自坐在那里,许久未动,仿佛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林煜知道,他目睹的,不仅仅是一场墨家内部的理念之争。
他看到的,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在残酷的现实与复杂的人性面前,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道”,产生了根本性的动摇。
这份动摇,远比楚国的千军万马更具杀伤力。
当“人性本善”的信念出现裂痕,当“绝对兼爱”的理想被证明难以在人间完美践行,那颗曾被“止楚攻宋”辉煌所掩盖的、对“绝对秩序”与“强制统一”的潜在渴望的种子,便找到了破土而出的缝隙。
裂痕,已悄然铸就。
而远在时空之外的劫火,似乎也感应到了这份源于理想破灭的悲凉与偏执,开始向着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投来更加专注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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