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德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轴,轴得能当城门栓子使。他这辈子,跟“完美”俩字杠上了,杠得鼻青脸肿也不回头。读书时,非得把每个字都写得跟碑刻拓下来一般,结果乡试三年,别人文章都写完了,他还在那描第一个字的顿笔,急得考官亲自下来把他请出了号舍。
文路不通,他又转战园艺,立志要种出天底下最完美的花。什么牡丹、兰花,在他看来都俗气,有瑕疵。他要的,是那种能永远绽放在最美瞬间,花瓣不能有一丝卷边,颜色不能有一毫黯淡,香气不能有一缕浑浊的——永恒之花。
为此,他耗尽了家财,院子里堆满了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上面贴着“晨露精华”、“午时光辉”、“子夜灵息”等标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炼丹。
某日,王有德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淘换来一株据说是西域传来的奇花幼苗,卖花的胡商吹得天花乱坠,说此花名曰“刹那芳华”,三百年一开,花开时流光溢彩,见者无不倾倒。王有德一听,“刹那”?这哪行!他要的是“永恒”!但这花的品相,那叶片,那脉络,确实非同一般。他心一横,买!他王有德,就是要逆天改命,让这“刹那芳华”,变成“永恒绝艳”!
于是,这株娇贵的幼苗就落户在了王有德那堪比实验室的院子里。王有德伺候它,比伺候亲爹还上心。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用特制的玉尺量茎秆高度,用银针拨弄叶片检查是否有虫,浇水要用特定竹节接的特定山泉,还得是他亲自唱着歌谣,让水流以完美的抛物线落入盆中。
就这么折腾了快一年,那花倒也争气,长得亭亭玉立,含苞待放。花苞是罕见的淡金色,隐隐有光华流动。王有德激动得几夜没合眼,围着花盆转圈,嘴里念念有词:“快了,快了,我的完美之花……”
可问题来了,花开终有花落时。一想到这绝世美丽终将凋零,变成一堆枯枝败叶,王有德就心如刀绞,坐立难安。不行!他必须做点什么!
某夜,他正对着花苞发愁,目光无意中扫过墙角那个祖传的、据说是曾祖母用来腌极品泡菜的粗陶大坛子。那坛子肚大腰圆,密封性极好,曾祖母那手泡菜绝活,全靠它。王有德脑子里“叮”一声,亮起一盏歪歪扭扭的灯泡。
“保鲜!”他一拍大腿,兴奋地跳了起来,“泡菜能保鲜数月不坏,靠的就是这坛子密封隔绝内外!若我将花连根放入,加以特制保鲜液,隔绝空气与尘埃,岂不就能永葆鲜艳?”
逻辑之清奇,思路之诡谲,令人叹为观止。
说干就干。他吭哧吭哧地把那比他腰还粗的泡菜坛子滚到院子中央,里里外外刷了九九八十一遍,直到闻不到一丝泡菜味儿,只剩下陶土的腥气。然后,他开始调制“特制保鲜液”。这次更是离谱:收集的无根水(下雨时的雨水)、收集的百花露、磨碎的珍珠粉、还有一小撮不知道从哪个游方道士那里换来的“定颜散”,统统倒了进去,搅和成一坛子颜色暧昧、气味更加暧昧的粘稠液体。
那株“刹那芳华”正值最佳状态,金色的花苞已微微张开,似乎在等待着生命最绚烂的绽放。王有德怀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激动,小心翼翼地,连根带土,将整株花挪进了泡菜坛子里。娇艳欲滴的花苞,浸润在那灰扑扑、浑浊不堪的“保鲜液”中,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噗通”一声,花沉了下去,只在液面冒了几个泡泡。
王有德满意地点点头,使出吃奶的劲儿,抱来厚重的木盖子,“嘿咻”一声严丝合缝地盖上。还不放心,又弄来些湿泥巴,把盖子边缘糊得密不透风。
“大功告成!”他拍了拍手,得意地绕着坛子转了三圈,“完美!只待时机一到,开坛见证奇迹!”
接下来的三天,是王有德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天。他茶饭不思,日夜守在那泡菜坛子旁边,时不时把耳朵贴上去听听里面的动静。第一天,没什么声音。第二天,好像有细微的“咕嘟”声。第三天,那“咕嘟”声越来越密,坛身似乎也在微微发热,甚至……轻轻晃动?
邻居赵大叔路过,抽了抽鼻子:“有德啊,你家这泡菜……口味挺独特啊?咋一股子……呃……馊了吧唧还带点香精的味儿?”
王有德一脸高深莫测:“此乃仙酿,凡夫俗子不懂。”
第三天夜里,月黑风高。王有德估摸着时辰已到,他的“永恒之花”该淬炼完成了。他点燃一盏油灯,搓着手,激动得浑身发抖,准备进行伟大的开坛仪式。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揭那糊满泥巴的木盖。手刚碰到边缘,就感觉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坛内涌出。
“咦?”
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嘭!!!”一声巨响,犹如平地惊雷!
那结实的泡菜坛子,竟生生从内部炸裂开来!碎片四溅,一股难以形容的、五彩斑斓的、粘稠如粥的液体,伴随着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混合了馊臭、酸腐、甜腻、花香等多种气味的怪风,劈头盖脸地喷了王有德满身满脸!
王有德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掀翻在地,四仰八叉,手里的油灯也飞了出去,熄灭了。他整个人都懵了,眼前金星乱冒,脸上、头上、身上,挂满了粘稠的、还在缓缓流动的五彩粘液,滴滴答答往下掉。那气味冲得他眼泪鼻涕一起流,胃里翻江倒海。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粘液,视线模糊地望向爆炸中心。
只见那原本放坛子的地方,一片狼藉,泥土、碎片、粘液混杂。而在那粘液汇聚的一小洼里,一团五彩斑斓的光芒正在缓缓凝聚,升高,变形……
光芒渐褪,一个东西显现出来。
那是个……巴掌大小的小人儿。通体呈现出一种被腌制过的、不太健康的半透明感,身上穿着用花瓣和粘液勉强塑形的短襦裙,颜色依旧是那种诡异的五彩斑斓。她叉着腰,悬浮在离地一尺的空中,小脸皱成一团,眼神里充满了极大的不满和鄙夷。
小人儿使劲甩了甩头发上的粘液,然后伸出纤细的手指,指着还处于呆滞状态、满脸五彩的王有德,用一种尖利又清脆,带着十足嘲讽语调的声音开了口:
“呸!呸呸!什么破地方!腌臜死啦!”
她飞近一些,几乎要贴到王有德的鼻尖,上下打量着他那副狼狈相,嫌弃地撇撇嘴:
“我说你个书呆子,是不是读书把脑子读瓦特了?啊?!用泡菜坛子养花?!你当腌咸菜呢你?!还搞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往里头倒!本仙子活了三百年,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操作!差点就被你沤成一坛真正的‘花肥’了!”
王有德张大了嘴巴,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小花仙却不依不饶,围着他飞了一圈,继续火力全开:
“看看你这审美!灰不拉几的坛子,配我这金尊玉贵的‘刹那芳华’?那‘保鲜液’是什么鬼?馊水勾兑珍珠粉?我的天!你对‘美’是不是有什么天大的误解?!”
她飞到王有德眼前,用手指虚点着他的额头,一字一顿地说:
“连基本审美都没有,活该你单身三千年!”
最后这句话,像一支利箭,“嗖”地射穿了王有德本就脆弱的心灵。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由自己亲手“酿造”出来的、趾高气扬的小花仙,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自己特制的、难以描述的怪味,再摸摸脸上冰冷粘稠的液体……
“呃……”王有德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呻吟,眼睛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晕了。
那小花仙悬浮在半空,看着倒地不醒的王有德,嫌弃地“哼”了一声,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
“不过……好歹是把本仙子从那破坛子里炸出来了……算你歪打正着吧。”
但看向王有德那狼狈的身影时,她脸上又立刻恢复了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看来,这位追求完美的书生,往后的日子,是清静不了了。而他梦寐以求的“永恒之美”,似乎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和理解的方式,强行闯入了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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