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会的最高简报室仿佛成了一个思想的角斗场。南曦的话语如同投入静水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在每个人心中剧烈震荡。
艾尔博·林登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算计。“南曦博士,你提出的……理论,非常震撼。但‘观测者效应’计划?”他微微摇头,语气谨慎得近乎苛刻,“这超出了基金会的职责范围,也超出了人类当前政治与社会结构的承受极限。我们是一个研究机构,不是世界政府。组织全球规模的实验?这需要无法想象的政治协调、资源调动,更不用说其引发的伦理海啸。”
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扫过南曦、王大锤和顾渊。“告诉我,博士,即便你的理论成立,我们如何量化‘意识’?如何确保百万人,甚至更多人,能产生‘相干’的意图,而不是相互抵消的噪声?更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向世界解释,我们要用全人类的意识去‘弯曲’现实?这会被解读为一种全球性的迷信狂欢,或者更糟——一种危险的精神控制实验。”
王大锤猛地一拍桌子,金属手掌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林登先生!我们带回来的不是猜想,是证据!是另一个文明用它实实在在的科技给我们上的课!我们现在有机会证明,人类不是宇宙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虫子,我们可以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你难道想把这一切锁在保险柜里,等到‘播撒者’的舰队,或者更糟的东西找上门来吗?”他的激动情绪与林登的冷静形成鲜明对比。
“王先生的热情可以理解,但现实是……”
“现实是可以改变的!”王大锤打断他,眼中闪烁着工程师看到终极蓝图时的光芒,“南曦提供了理论,我来负责搭建舞台!我们不需要在地球上做这个实验,干扰太多。我们可以在太空建造一个平台,拉格朗日点,完全隔离,自动化运行。就叫它……‘现实之镜’!让它来反射人类意识的力量!”
一直沉默的顾渊,此时虚弱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争论的双方都安静下来:“林登先生……当我和‘它’连接时……我能感觉到……一种审视。不仅仅是对我们科技的审视,更是对我们……作为一个整体,是否‘协调’,是否‘成熟’的审视。”他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异常清澈,“这个实验,也许不仅仅是为了证明一个理论。它可能……是我们递给宇宙的一张答卷。一张关于我们是否理解自身力量的答卷。”
南曦接着顾渊的话,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晰与坚定:“林登理事长,我们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门槛上。‘播撒者’的威胁并未解除,它们只是因‘意外’而暂停。金星水母向我们展示了另一种可能性。如果我们不主动理解并驾驭这种力量,当危机再次来临时,我们依然只是猎物。这个计划有风险,是的。但不行动的风险更大。我们需要基金会的资源、信誉和全球网络。这不是一个单纯的科学实验,这是人类文明的战略投资。”
林登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目光低垂,看着光洁桌面上倒映出的、微微扭曲的自己的影像。他脑海中飞速权衡着利弊。支持这个计划,他将把基金会乃至他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可能成为历史的罪人。但反对……如果南曦是对的,那么人类可能错失文明跃升的最后机会,而他,将成为扼杀未来的保守者。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深邃。“基金会可以支持前期研究和可行性论证。但计划的最终执行,需要联合国安理会特别授权,以及一个国际科学家伦理委员会的监督。而且,”他特别强调,目光锐利地看向南曦和王大锤,“所有细节必须绝对保密,直到我们准备好面对公众。王先生,你的‘现实之镜’概念设计,我需要在一周内看到初步方案。南曦博士,理论模型和实验设计需要进一步细化,尤其是如何量化意识输出。顾先生……”他顿了顿,“你的健康是首要任务,但你的洞察力不可或缺。请继续与‘播撒者’接触,我们需要了解它们对这类‘意识显能’事件的反应模式。”
他站起身,做出了决定。“先生们,女士,我们即将开启的,可能是一条通往光明的坦途,也可能是一条坠入深渊的快车道。愿我们都有足够的智慧,做出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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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行性论证阶段在高度保密下启动,却如同一场在刀尖上跳舞的智力风暴。
南曦领导的理论团队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定义和测量“意识输出”。传统的脑电图、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等手段,在个体层面尚且粗糙,更不用说在百万乃至更大尺度上进行同步、精确的量化。
“我们不需要读懂每个人的具体想法,”南曦在一次内部讨论中指出,“我们需要捕捉的是意识活动对物理世界施加影响的‘通道’或‘杠杆’。根据模型,这个杠杆很可能就是意图的纯粹度与一致性对量子系统统计行为的影响。”
她提出了一个核心概念——“意识相干性”。类比于激光,当无数光子步调一致时,才能产生强大的相干光束。同样,只有当大量个体的意识“意图”在频率和相位上高度同步时,其效应才能超越背景噪声,被宏观仪器探测到。
“这不仅仅是让大家想同一件事,”她解释道,“而是要让他们的脑波活动、生理节律,乃至更深层的潜意识,都尽可能收敛到同一个‘共振模式’上。”
王大锤的工程团队则挑战着物理学的极限。“现实之镜”的设计要求近乎苛刻:它必须位于尽可能不受干扰的太空环境(最终选定L2拉格朗日点);整个平台需要实现近乎完美的电磁屏蔽、热力学平衡和机械隔离,以排除任何已知物理因素对核心实验设备——一个升级版的、超精密多重路径量子干涉仪——的影响。
“我们不仅要防止外面的干扰进去,”王大锤指着复杂的设计图,对他的核心工程师们说,“还要防止里面的任何效应泄露出来,直到我们完全理解它。每一个螺栓的材质,每一根光纤的走向,都可能引入无法容忍的噪声。我们是在为‘神’打造一面镜子,不能有任何瑕疵。”
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方案:利用部分从“播撒者”残骸中理解到的材料科学原理,制造一种新型的“真空隔舱”,试图在局部创造一个时空背景尽可能“平滑”的区域,作为干涉仪的核心实验腔。
与此同时,顾渊在静默室中的连接变得更加深入,也更具风险。他不再满足于感受“播撒者”首领的意识氛围,而是尝试主动“询问”关于意识协同放大效应的问题。
这一次的连接,感觉如同潜入一片粘稠的、冰冷的深海中。他传递出关于“集体意识显能”的模糊概念。回应他的,并非直接答案,而是一段汹涌而来的、充满警示意味的“信息洪流”。
他“看到”了无数文明的剪影。有的文明在掌握意识影响现实的能力初期,因内部个体的欲望冲突,将整个星球化作了意识战争的地狱,现实结构在无数扭曲意志的拉扯下崩坏。有的文明则走向另一个极端,为了追求力量的极致效率,彻底抹杀个体性,融合成一个庞大、稳定、却失去所有创造力和进化潜力的“集体石像”。只有极少数的剪影,在个体自由与集体协调之间,找到了一条纤细而危险的平衡之路,融入了更广阔的宇宙图景。
连接结束时,顾渊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医疗人员迅速上前。他抓住南曦的手,眼神因看到的景象而充满惊惧。
“它们……它们把这条路称为‘大寂静过滤器’……”他喘息着说,“绝大多数文明……都倒在了门槛前……死于内部的混乱……或外部的……‘净化’……”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它们认为……我们人类……目前的状态……是‘高噪声,低相干’……是典型的……过滤器候选者……”
这个信息让所有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实验不再仅仅是证明理论,更仿佛是一场针对“大过滤器”的生死时速的冲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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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林登的办公室。
南曦、王大锤和状态稍好的顾渊再次聚集。南曦展示了初步的实验设计方案,包括基于脑波生物反馈和共享虚拟现实环境的“心灵同步”训练协议。王大锤则展示了“现实之镜”平台的初步工程蓝图,其复杂与精密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林登仔细审阅着每一份文件,良久,他抬起头。
“可行性论证通过。”他宣布,语气中没有喜悦,只有沉重的责任,“基金会将动用一切资源,推动‘现实之镜’平台的秘密建设。同时,南曦博士,请开始着手准备‘心灵同步’协议的小规模测试和志愿者筛选标准。王先生,工程方面就交给你了,需要任何资源,直接向我汇报。”
他按下通讯器,对秘书说道:“安排一下,我需要与联合国秘书长,以及几个常任理事国代表,进行一次最高级别的秘密会议。”
他看向眼前的三人,目光复杂。“我们已经扳动了道岔,列车开始加速。接下来,我们要确保它行驶在正确的轨道上,而不是冲向悬崖。”
章末段落:
“观测者效应”计划,这个源于数据启示的疯狂构想,终于从理论的胚胎,迈入了现实的孕育阶段。在基金会冰冷的走廊和高度保密的实验室里,一股改变世界的力量正在悄然汇聚。南曦沉浸在优化同步协议的细节中,王大锤的团队开始将蓝图转化为现实中的金属与晶体,而顾渊则在病床上,反复回味着那些文明覆灭的碎片记忆,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忧虑与期盼。
而在那间纯白的静默室里,“播撒者”首领表面的磷光波动变得更加频繁而复杂,仿佛在默默计算着这个被它视为“噪声”的文明,即将做出的、决定命运的第一次集体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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