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还没停,屋檐滴水砸在石阶上,像谁在敲更漏。
陆昭坐在审讯室的主位,面前木桌上摆着一碗冷粥、一柄断刀,还有一块湿透的黑布巾。那布巾刚从水鬼首领脸上揭下来,此刻正冒着水汽,浸得桌角发黑。
赵云靠墙站着,肩甲上还挂着雨珠。他方才亲自押人进来,一路从城西码头走到府衙地牢,鞋底踩出两串泥印。
“这人闭气三次,”赵云开口,“要不是我掐他人中,早翻白眼了。”
陆昭点点头,没说话,只用筷子轻轻搅动那碗粥。米粒沉底,浮着几根草屑——这是前几日施粥时剩下的,特意留了一碗送来。
“你喝一口。”他对赵云说。
赵云一愣:“属下不饿。”
“我不是让你解馋。”陆昭笑了笑,“是让他看清楚,我们吃的东西,跟百姓一模一样。”
他把碗推到桌边,冲角落里被铁链锁住的男人扬了扬下巴。
那人披头散发,浑身裹着腥臭的湿衣,手腕被麻绳勒出深痕。听见动静,缓缓抬头,眼神浑浊却带狠意。
陆昭也不恼,反倒起身走过去,蹲下平视。“听说你在黄河上漂了八年?哪个滩口最险?”
男人闭嘴。
“鬼门峡。”赵云接话,“水流斜切,船底容易撞礁。我们白马义从有两名兄弟折在那里。”
陆昭眼睛一亮:“你也去过?”
赵云点头:“顺流能一日到黎阳,逆水得走五天。”
陆昭回头看向俘虏:“听到了吗?咱们这位将军,跟你同是水上讨命的人。”
男人喉头动了动,依旧不开口。
陆昭站起身,拍了拍手:“行吧,你不说是你的事。来人,送他去南巷医棚,换身干衣,给碗热汤面。”
亲卫愣住:“大人,这……”
“怎么?”陆昭挑眉,“怕他跑了?他要是能从赵将军手里逃出去,我也该封他做都尉了。”
半个时辰后,甄宓来了。
她没进地牢,而是去了城南的疫病收容所。那里住了三十多名痊愈的麻风病人,都是陆昭下令放归乡里的。每人领了药包、干粮和五铢钱,由医官护送出城。
她在一名老妇的粗布外袍夹层里,摸到了一张对折的纸。
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句童谣:
> 陆昭暴虐不仁道,
> 杀我亲族断我灶。
> 血染青石街,
> 孤儿哭三朝。
字迹粗糙,墨色浅淡,像是用炭条随手写的。
甄宓盯着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
旁边侍女问:“夫人觉得好笑?”
“不是好笑。”甄宓把纸条递给她,“是太认真了。”
“啊?”
“你看这句‘血染青石街’。”甄宓指着,“今年开春至今无雨,街上尘土厚得能种菜,哪来的血?再说‘孤儿哭三朝’——谁家办丧事哭三天?寻常百姓两天就下葬,第三天坟头都冒烟了。”
侍女听得一愣一愣的。
“写这东西的人,”甄宓收起笑容,“读过书,但装不懂。想模仿民间口吻,反而露了马脚。”
她将纸条折好塞入袖中:“走,回府。”
陆昭正在书房翻账册。
甄宓进门时,他头也没抬:“查出来了?”
“不是街头瞎编的。”她说,“是有人故意塞进去的。而且——”她抽出纸条放在案上,“笔顺僵硬,起笔重落笔轻,写字的人惯用大纸,突然写小字不顺手。这种毛病,只有常年批公文的才会犯。”
陆昭拿起纸条细看,忽然眯眼:“等等……‘血染青石街’这三个字的‘街’字,末笔往上勾,像个小钩子。我记得谁写字总这么别扭。”
“审配。”甄宓冷笑,“他去年判一个村正私减赋税,罪名就是‘污我清誉,坏我礼法’。他在文书末尾画押时,那个‘也’字尾巴也是这么翘的。”
陆昭猛地醒悟:“他怕我借治疫收民心,干脆反手造谣,说我残害病患?”
“不止。”甄宓指尖点了点纸条,“他还想让你杀回去。你若抓人审问,闹得人心惶惶,正好坐实‘暴虐’之名;你若不管,谣言就会越传越广。”
陆昭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老家伙还挺懂舆论战。”
他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忽然问:“那些返乡的病人,现在走到哪儿了?”
“一半出了城,一半还在驿站歇脚。”
“传令下去,所有医官立刻返回,就说——”他顿了顿,“就说新药方有误,必须重新检查服药情况。”
甄宓明白了:“趁机再搜一遍?”
“不。”陆昭摇头,“这次我们换个玩法。让医官当众宣布:陆某人听说有人造谣,特地加派护卫,护送每位病人回家,并赐绢一匹,以示关怀。”
甄宓眼睛一亮:“这样一来,百姓只会记得你体恤病患,没人再去信什么童谣。”
“而且。”陆昭嘴角微扬,“咱们还可以‘不小心’让某个医官多说一句——‘听说是城里哪个读书人写的,真不怕遭报应?’”
甄宓轻笑出声:“这一招,叫请君入瓮?”
“不。”陆昭摆手,“这叫反向种田。”
两人相视一笑。
当晚,审配府上。
一名家仆匆匆入内,呈上一只油纸包。打开后,是一张揉皱的纸条,内容正是那首童谣。
“从哪儿来的?”审配问。
“东门外第三座驿站,一个医官随口说的,被咱们的人听见了。”
审配盯着纸条,眉头紧锁:“……怎么会泄露?”
他起身踱步,忽又问:“之前送去的那些纸条,都藏好了吗?”
“全按您的吩咐,缝在衣襟暗袋里。”
“那就怪了。”他喃喃,“他们不该发现才对。”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
幕僚慌忙进来:“先生!不好了!城门口贴出告示,说大人您因‘忧心民疫’,主动捐出百石粮食,陆使君已当众致谢!”
审配脸色骤变:“我什么时候捐过?!”
“可告示上盖的是您私印的副本,还有您亲笔签名的字样……”
“胡扯!”他怒拍桌案,“我连印章都没离过身!”
幕僚低头:“可……百姓已经信了。有人看见甄家商队正往您府上运粮车,说是‘谢礼’。”
审配气得发抖:“这是栽赃!彻彻底底的栽赃!”
他猛地转身,盯着墙上挂的地图,咬牙切齿:“陆昭……你以为玩这套我就怕了?”
与此同时,陆昭府中。
他正拿着一份誊抄好的童谣副本,用朱笔在“审配”二字上画了个圈。
甄宓站在旁边,看着他写完,轻声道:“下一步,你想怎么收网?”
陆昭吹了吹墨迹,笑道:“先让他尝尝,什么叫‘民心反噬’。”
他放下笔,唤来亲卫:“去告诉影堂,重点盯住审配府上的笔帖式,尤其是夜间送往城北的密函。另外——”他顿了顿,“让医官们明天再跑一趟,就说新发现一种防复发的草药,需亲自交到病人手中。”
亲卫领命而去。
甄宓看着他,忽然问:“你就这么肯定,他会再动手?”
“一定会。”陆昭靠在椅背上,“这种人,宁可错杀,不肯认输。他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不反击,等于承认自己造谣;反击,就得继续派人送纸条。”
他抬起手指,在空中点了点:“而每一次送,都是给我们留证据的机会。”
甄宓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等等。”陆昭叫住她。
她回头。
“你说……”他慢悠悠地说,“要是我们把下一版童谣改得更糙一点,比如写成‘陆昭吃小孩脑髓补身子’,会不会更有意思?”
甄宓瞪了他一眼:“你才是疯子。”
她拂袖出门。
陆昭独自坐在灯下,伸手拨了拨烛芯,火光跳了一下。
窗外雨声渐歇,远处传来打更声。
他低头继续看手中的名单,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
一支蜡烛烧到底,啪地一声炸出个小火花,油泪顺着烛身滑下,在案角积了一小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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