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云未散，青茅山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铅灰色里。空气黏稠，带着泥土与草木腐烂的腥气，吸进肺里沉甸甸的。家主阁飞檐下滴答的水声，像是某种不紧不慢的计时。
方源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走向古月一族的药堂。他步伐稳定，身形在朦胧的雾气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雨水落进去，激不起半点回响。
药堂位于山寨东侧，是一座由巨大原木和青石垒成的建筑，门口悬挂着一只古铜色的药鼎标志，常年弥漫着各种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此刻，堂内人影绰绰，不少族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家族小比做准备，求购各类疗伤、补气、甚至是短暂激发潜能的药物，显得比平日喧嚣许多。
方源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资质丙等，虽近期因阵法医道显露了些许不凡，但在绝大多数族人眼中，其修为根基浅薄，在小比中难有作为，关注自然就少了。
他径直走向负责药材配给的执事窗口，递上一张早已写好的清单。清单上的字迹工整冷峻，如同刀刻。
执事是一位面色红润的老者，瞥了一眼清单，原本慵懒的神情微微一怔。他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一下方源：“蛇信花三株，腐骨草根两钱，百年石乳半瓶……还有这‘地脉紫芝’的粉末？方源，你确定要这些？”
这些药材，单看并无特别，多是用于炼制一些药性猛烈的外敷膏药，或是调制某些刺激性的毒剂。但组合在一起，尤其是地脉紫芝粉末的加入，就显得有些怪异和冷僻。地脉紫芝性温和，常用于稳固根基，与清单上其他几种药材的烈性似乎格格不入。
“确定。”方源的回答简洁至极，没有多余的解释。
老者皱了皱眉，出于职责，还是提醒道：“蛇信花与腐骨草根皆有微毒，配伍不当，易损伤经络。你年纪尚轻，修为根基为重，切莫贪图捷径，误入歧途啊。”
“多谢执事提醒，我自有分寸。”方源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老者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再劝阻，只是暗自摇头，转身去库房取药。心中不免腹诽，年轻人得了族长些许赏识，便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凭借偏门手段在小比中出头，只怕是得不偿失。
很快，药材备齐。方源接过包裹，指尖触及那些或冰凉或温润的药材时，关于它们每一种的药性、君臣佐使的千百种变化、以及如何通过特殊手法萃取出极致药力而又中和其毒副作用的知识，便如潮水般自然涌现。他甚至在脑海中瞬间模拟了三次炼制过程，优化了两个细节。
离开药堂，他转向家族库房。凭借族长手令，他顺利进入，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蛊材，精准地选取了三样：一块拳头大小、蕴含精纯土元之气的“戊土石精”，一截通体冰凉、表面有天然寒气纹路的“冰心木”，以及一小瓶闪烁着星屑般光芒的“流金沙”。
这三样蛊材，同样看似关联不大。戊土石精常用于加固防御蛊虫或布置土系蛊阵，冰心木是炼制某些宁神蛊的辅材，流金沙则多用于提升移动类或锐利系蛊虫的灵性。无人能想到，方源选取它们，并非为了滋养或炼蛊，而是要以它们为核心，结合刚刚获取的药材，布置一个极为特殊且霸道的微型复合阵法——“元压淬窍阵”。
此阵并非直接提升真元，而是通过模拟外部高压环境，结合药力刺激，如同锻打铁胚一般，强行挤压、淬炼空窍，使其在极限压力下被动扩张，并加速真元的凝练与恢复。过程如同刀尖跳舞，痛苦异常，且对空窍的韧性要求极高，稍有差池，便是空窍崩裂的惨剧。寻常蛊师避之不及，但对方源而言，这却是目前打破资质桎梏最高效的途径。他的空窍，早已在幽魂意志的潜移默化下，变得远比同阶坚韧。
带着药材与蛊材回到小院，方源立刻开始了准备。他并未急于动手布置阵法或炼制药物，而是先花费了整整半日时间，用那截冰心木，辅以几种基础符文，雕刻出九枚指甲盖大小的阵符。每一枚阵符的纹路都细若发丝，蕴含着独特的寒气韵律，足以引导和稳定阵力。
随后，他取出那瓶百年石乳，以真元小心牵引，混合地脉紫芝粉末与其他几种辅助药材，在一只玉碗中调制出一种散发着奇异馨香的淡紫色粘稠液体。这液体看似平和，内部却蕴含着激发潜能的霸道药性。
当夜幕彻底笼罩青茅山，星月无光，只有山寨零星的灯火在浓雾中晕开模糊的光团时，方源的准备工作终于完成。
他在静室中央清理出一片空地，以戊土石精为基，流金沙勾勒阵络，将那九枚冰心木阵符按照特定方位嵌入。一个直径不过三尺，结构却异常繁复精密的微型阵法悄然成型。阵法甫成，便有一股沉重如山岳、又带着刺骨寒意的无形力场弥漫开来，静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方源褪去上衣，露出略显瘦削却肌肉线条分明的上身。他面无表情地步入阵中，盘膝坐在阵眼位置。
刹那间，庞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置身万丈海底，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刺骨的寒意则如同无数细针，钻入毛孔，直透空窍。
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依旧冷静得可怕。他运转起空窍中那稀薄的真元，按照一种极其古怪、违背常理的路线开始循环，主动引导着外部的压力和寒意，向内挤压、冲刷着自己的空窍。
同时，他拿起玉碗，将那淡紫色的药液，均匀地涂抹在胸腹几个重要的元气节点上。药液触及皮肤，先是传来一阵清凉，随即便是火烧火燎的灼痛，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血肉，药力霸道地渗透进去，与内部的压力里应外合，进一步刺激着空窍。
痛苦，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几乎要淹没他的神智。空窍在内外交攻下，发出细微的震颤，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但方源的意志，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牢牢锁守着灵台的一点清明。他精确地控制着真元流转的速度，调整着呼吸的节奏，甚至在极致的痛苦中，还能分心感知着空窍在压力下那极其缓慢、却真实存在的扩张迹象。
时间在寂静与痛苦中缓慢流逝。
窗外，浓雾更深，将整个古月山寨包裹得严严实实。巡夜的护卫打着哈欠走过，对这片小院中正在发生的、足以让任何同龄蛊师崩溃的残酷修炼，毫无察觉。
而在那被覆写的魂魄深处，那双跨越了时空的、冰冷的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这枚重要的棋子，如何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疯狂地攫取着力量，沿着既定的杀伐轨迹，坚定前行。
药香在静室暗涌，与雾气交融。
井，正在向更深处挖掘。
而那锁住井口的雾，也愈发浓重，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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