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允之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像一道冰冷的锁链，瞬间缠住了阿箩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
他站在那里，巡防营的制式铠甲上沾染着暗沉的血迹和尘土，发髻微乱，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他那张本就线条冷硬的脸庞更加削薄憔悴。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睛，在经历了昨夜的血色与背叛后，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死死压在冰面之下，只余下令人心悸的沉寂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的目光先是死死锁在那幅被箭矢钉在树干上的《璇玑踏雪图》上。当看清画中那对执手相望、宛如璧人的男女时，阿箩清晰地看到他的下颌线猛地绷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那眼神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锥心刺骨的痛苦，甚至还有一丝……被岁月尘封的疯狂与嫉妒？
但那一切都只是瞬息之间。下一刻，他的眼神便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只是阿箩的错觉。然后，他才将目光转向她，重复道：“把画给我。”
阿箩吓得连连后退，后背猛地撞上一棵冷杉，粗糙的树皮硌得生疼。她死死盯着顾允之，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赵无庸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才是鸦羽的首领？！是你害死了云霏？！”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石子投入死水，却并未在顾允之脸上激起多少涟漪。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疲惫的嘲弄。
“真假于你而言，重要吗？”他缓缓向前踏出一步，逼近阿箩，那股久居上位、掌控生死的压迫感再次弥漫开来，“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这个道理，你还没明白吗？”
他的目光扫过她破损的衣衫和脸上的刮痕，语气似乎放缓了些许，却更显冰冷：“阿箩，看在你与她容貌相似的份上，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交出画，告诉我李嬷嬷还跟你说了什么，我可以让你离开，给你一笔钱，足够你隐姓埋名，安稳度日。这是最后的机会。”
离开？隐姓埋名？阿箩几乎要冷笑出声。经历了这么多，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为她而死，她还能心安理得地拿着沾满鲜血的钱去“安稳度日”吗？
“那荆辞呢？裴校尉呢？秦队正他们呢？”阿箩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他们的命……又算什么？！”
听到这些名字，顾允之的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沉寂。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各为其主，成王败寇。他们的牺牲，很壮烈，但……无法改变结局。”
好一个各为其主！好一个成王败寇！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抹杀了所有的鲜血和牺牲！
阿箩的心彻底冷了。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那个她想象中的“顾青天”，而是一个彻头彻尾、冷血无情的政客和阴谋家！
“如果我不给呢？”阿箩死死咬着牙，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摸向地上的一块尖锐石头。
顾允之停下了脚步，距离她仅三步之遥。他看着她那副明明害怕得要死却依旧强装镇定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与画中人如出一辙的倔强，眼底那丝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了一下，但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我很遗憾。”他缓缓抬起了手。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阿箩猛地将手中的石头砸向他，同时身体向旁边扑去，想要去抢那被钉在树上的画！
然而，她的动作在顾允之眼中如同慢放。他只是微微侧头，便避开了那块毫无威胁的石头，同时脚下步伐一错，身形如鬼魅般瞬间挡在了她和那幅画之间！
阿箩收势不及，一头撞进他冰冷的铠甲怀里，被他一只手轻易地钳制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放手！”阿箩拼命挣扎，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
顾允之低头看着怀中这张与记忆中容颜高度重合、却布满泪水和绝望的脸，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和动摇。但他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减。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阿箩无力地哭泣着，声音破碎，“你们斗你们的……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为什么偏偏是我……”
顾允之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只是制住她，另一只手伸向那幅画，握住了箭杆，似乎想要将其取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画轴的刹那——
“咻！咻！咻！”
数支弩箭如同毒蛇般，毫无征兆地从密林深处的不同方向暴射而出！目标并非顾允之，也非阿箩，而是——那幅被钉在树上的画！
这些弩箭来得极其突然，速度、力道、精准度都远超寻常，显然出自顶尖杀手之手！
顾允之脸色骤变！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猛地将怀中的阿箩往旁边狠狠一推，同时自己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弹簧般向另一侧急闪！
“咄咄咄！”
三支弩箭险之又险地擦着他的铠甲掠过，深深钉入他刚才所站位置后的树干上，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而另外几支弩箭，则精准地射中了那幅《璇玑踏雪图》！
“噗嗤——！”
绢布撕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幅珍贵的古画，瞬间被数支弩箭撕裂、穿透，变得千疮百孔！画中淮安王和云霏依偎的身影，被无情地撕裂开来！
“不——！”顾允之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低吼，眼中瞬间布满血丝，那是一种计划被打乱、珍视之物被毁掉的极致愤怒！
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弩箭来源的方向！
只见林木掩映间，数个穿着与之前赵无庸手下截然不同的、更加精干诡异的黑色劲装的身影一闪而逝，如同鬼魅融于阴影，迅速远遁！
这些人……不是赵无庸的人！他们是谁？！他们的目标，竟然是毁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阿箩被顾允之推开，摔倒在地，愣愣地看着那幅被撕裂的、在风中飘荡的残画，大脑一片空白。
顾允之显然也因这突如其来的第三方势力介入而震惊和暴怒，但他反应极快，立刻意识到此地已极度危险！对方能悄无声息地摸到这里放冷箭，就能做更多事！
他不再去管那幅残画，猛地转身，一把将还在地上发愣的阿箩拽了起来，声音急促而严厉：“走！”
阿箩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又要救她。
“不想死就跟我走！”顾允之几乎是将她拖拽起来，朝着与冷箭射来方向相反的山林深处疾奔而去！
他的速度极快，阿箩几乎脚不沾地，只能被动地跟着他狂奔。身后，隐约传来了新的、更加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似乎是赵无庸的人终于追了上来，也可能还有那第三方神秘杀手的人马！
顾允之对山势似乎极为熟悉，他拉着阿箩在密林中左冲右突，专挑难行的小径和隐蔽的沟壑，巧妙地利用地形摆脱着身后的追兵。
阿箩的心跳得如同擂鼓，肺部火辣辣地疼，无数的疑问在她脑中翻滚，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她只能麻木地跟着这个前一刻还想逼问她、后一刻又拖着她亡命奔逃的男人。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追喊声渐渐远去。顾允之拉着她躲进一处极其隐蔽的、被藤蔓覆盖的山壁裂缝之中。
裂缝狭窄阴暗，仅容两人紧紧贴壁而立。外面藤蔓垂落，形成了天然的遮蔽。
两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都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喘息声。顾允之的手依旧如同铁钳般抓着她的手腕，温热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
阿箩抬起头，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能看到顾允之紧绷的下颌线和不断滑落的汗珠。他的眼神警惕地注视着裂缝外的动静，侧耳倾听着。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慢流逝。
确认暂时安全后，顾允之似乎才松了口气，但他抓着阿箩的手并未松开。他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阿箩脸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充满了审视、疑惑、挣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隐晦的脆弱。
“他们……要杀你灭口。”顾允之忽然没头没尾地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沙哑。
阿箩一愣。
“那些箭……是冲着你来的。”顾允之的目光锐利起来，“第一波箭射向画，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或者说，是为了激怒我。真正的杀招，是后面瞄准你的那几箭……只是被我误打误撞推开了。”
阿箩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那些冷箭……是冲着她来的？！为什么？！
“为……为什么？”她声音发颤。
“因为李嬷嬷。”顾允之的眼神变得幽深，“她告诉了你一些事情，对吗？一些……关于过去，关于那幅画，或许……还有关于你身世的事情？”
阿箩的心脏猛地一跳！身世？！
看到她骤变的脸色，顾允之似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果然如此。看来，除了我和赵无庸，还有第三拨人，也不想让某些秘密重见天日。而你，成了那个关键的、必须被清除的活口。”
第三拨人？！阿箩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那我……我到底……”阿箩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顾允之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裂缝外微弱的光线在他眼中明明灭灭，仿佛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你的眼睛……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不仅仅是形似，更是神似……那种看似柔弱，实则骨子里的倔强和……不甘……”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带着一种阿箩从未听过的缥缈和……痛苦。
“云霏……她原本不必死的。”他的声音沙哑起来，“她太聪明，也太天真……她以为掌握了别人的秘密，就能换取自由和爱情……却不知道，在这深宫朝堂，最不值钱的，就是秘密和爱情……”
“她发现了淮安王和静嫔的私情，甚至可能……发现了淮安王通过鸦羽组织做的某些勾当……她想用这个来要挟淮安王放她出宫，甚至……或许还幻想过别的……”
顾允之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可她不知道，淮安王对她，或许有几分真情，但比起他的野心和权力，那点真情，微不足道。而她更不知道的是……当年那把烧死她的大火……下令的，或许根本就不是淮安王……”
阿箩的呼吸骤然屏住！不是淮安王？！那会是谁？！
顾允之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彻骨：
“是当年，同样倾慕于她、却因身份悬殊爱而不得、因爱生恨的……东宫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陛下！”
如同晴天霹雳！阿箩猛地瞪大了眼睛，浑身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
皇帝陛下？！竟然是当今皇帝？！因为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下令烧死了云霏？！
这……这太骇人听闻了！
“那……那幅画……”阿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幅画……”顾允之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是淮安王亲手所绘。他或许是真的爱过云霏，那画是他唯一留下的念想。但画中……不仅仅有情……据说，云霏在画某个不易察觉的角落，留下了一个指向真正纵火元凶的线索……一个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暗记……”
“而这个秘密，不知为何被李嬷嬷知晓了。她恨透了所有与静嫔、云霏之死有关的人，包括我，包括沈知非，更包括宫里的那位……她找到你，告诉你这些，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揭露真相，或许……也是想借你之手，报复所有人……”
顾允之的目光再次落在阿箩脸上，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怜悯：“而现在，宫里那位显然通过某种渠道，知道了李嬷嬷接触过你，知道了你可能知晓了这个足以动摇他帝王声名的秘密……所以，他派出了最忠诚的‘暗鸦’，不仅要毁掉画，更要……清除掉你这个可能的知情人。”
暗鸦！皇帝直属的、比鸦羽更加隐秘可怕的暗杀组织！
阿箩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变得光怪陆离，充满了无尽的阴谋和杀机！她从一个小小的宫女，竟然卷入了先帝、王爷、皇帝、宠妃、女官之间跨越两代的爱恨情仇和权力倾轧之中！而这一切，竟然还可能与她的身世有关！
“为……为什么是我……”阿箩瘫软下去，被顾允之的手臂勉强支撑住，她仰起脸，泪流满面地看着他，“我和云霏……到底有什么关系？”
顾允之看着她绝望的脸庞，沉默了很久，最终，用一种极其沉重的声音，缓缓吐出了一个更加石破天惊的猜测：
“李嬷嬷……她年轻时，曾在云霏身边伺候过一段时间。据宫中最隐秘的传闻……云霏被烧死的前一晚，似乎……刚刚确诊怀有身孕……”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阿箩脸上，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而就在那场大火之后不久，掖庭一个不起眼的老宫女，偷偷收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婴……那个女婴的年纪……恰好对得上……”
阿箩的瞳孔骤然放大到了极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涌向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她难道是……
喜欢揽霜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揽霜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