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的内书房里，那盏汝窑茶杯的碎片，还未被完全清扫干净。汤全阴沉着脸，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他面前，跪着一众米行、炭铺的掌柜，个个面如死灰，噤若寒蝉。
整个临安城的石炭生意，在短短七天之内，彻底崩盘。沈惟那五文钱的“火神”，像一把烧红的铁刀，捅穿了他们赖以为生的所有渠道。他们不是没想过跟。可他们的进货价，就是六文钱。跟着卖五文，等于每卖一块，就要自己往里贴一文钱，外加所有的人工和铺租。这根本不是做生意，这是在割肉放血。不跟？更惨。店铺门口，连条狗都懒得卧。无数百姓宁愿多走几里路，去“火神”的销售点排起长龙，也不愿再看他们的黑炭疙瘩一眼。
“废物！一群废物！”汤全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相爷……不，大管家，这……这不能怪我们啊！”山羊胡掌柜哭丧着脸，“那个沈惟，他是个疯子！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哪有这么做生意的？这是在用银子砸死我们啊！”
“是啊大管家，我们的本钱都在那堆石炭里，现在全砸手里了！再这么下去，不出半个月，我们都得关门要饭去！”
“求大管家给条活路吧！”
哭喊声，哀求声，响成一片。汤全的心头，烦躁得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疯子？）（不，他比谁都清醒。）（他知道我的根基在这些铺子，他这是要一刀斩断我的财路！）
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群苍蝇。“都滚！亏的钱，府里会给你们补上。但是从今天起，所有铺子，都给我关门！”
众掌柜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连连叩头谢恩，屁滚尿流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汤全一人。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鬼宅的方向，眼神怨毒得能滴出水来。（沈惟……你以为掀了桌子，就能赢？）（你用银子烧我，我就用权势，烧了你的根！）
他走出书房，来到中堂汤相的茶室，将刚才山羊胡和老朝奉二人汇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汇报给了在屏风后的汤询（宰相）
一炷香后，屏风后的人，冷冷地开口。
“备轿，去皇城司。”
……
钱塘鬼宅，议事厅。与宰相府的阴霾截然不同，这里洋溢着一股近乎沸腾的喜悦。风九爷站在那张巨大的沙盘前，整个人容光焕发，与半个月前那个谨小慎微的黑风帮总瓢把子，判若两人。他的身上，少了几分江湖草莽气，多了几分运筹帷幄的商贾气度。
“主公！大获全胜！”风九爷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亢奋。“汤全在城里的三十二家炭铺、米行，今天早上已经全部关门大吉！临安城的民用燃料市场，现在……全是我们说了算！”
他展开一张刚刚绘制好的临安周边地图，上面用朱砂，清晰地标注出了几条向外辐射的红色线路。“不仅如此！”“依托水狼营兄弟们打通的漕运水路，我们的‘火神’，已经成功进入了余杭、嘉兴、湖州三地！”
风九爷的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这是三天的销量！三万块！几乎是临安城一天的量！”“当地的百姓，反响比临安还热烈！属下已经派人，在这三地盘下了最好的铺面，建立了分销点！”
沈妤坐在一旁，飞快地拨动着算盘，清丽的脸上，也难掩激动。虽然前期亏损巨大，但彻底垄断市场后，只要价格回调到正常水平，之前亏损的银子，不出一个月就能全部赚回来！而且，是十倍、百倍地赚回来！
沈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第一步，完成了。）（用价格战，完成了原始的资本垄断。）（接下来，就是扩张。）
风九爷汇报完成绩，却没有停下。他的目光，变得更加灼热，指向了地图上更远的地方。“主公，属下以为，这只是个开始！”“苏南富庶，浙西广袤，水路皆可通达！只要我们的人手和船只跟得上，半年！最多半年！我们就能让‘火神’，烧遍小半个江南！”
他的野心，如同炉火，熊熊燃烧。但紧接着，这股火焰又稍稍回落，风九爷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只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摊子铺得太快，我们的人手，开始捉襟见肘了。”“尤其是外派的管事，新招的伙计，忠诚和能力都堪忧。账目上，已经出现了一些小的疏漏。”
“更麻烦的是……”风九爷的声音沉了下去，“我们在临安，有主公您的‘沈青天’之名镇着，无人敢造次。可到了外地，我们就是外来户。”“嘉兴那边，已经有地头蛇开始眼红了。他们纠集泼皮，堵我们的铺子，勒索‘孝敬钱’。湖州更乱，甚至出现了仿冒的‘火神’，虽然粗制滥造，但败坏了我们的名声。”“余杭的船队，昨天还被一伙不明身份的水匪抢了一船货。”
风九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忧虑与疲惫。“属下……怕步子迈得太大，根基不稳，反而会坏了主公的大事。”
这番话，让厅内的狂热气氛，瞬间冷却了下来。沈妤也停下了手中的算盘，秀眉微蹙。她看到了账本上的繁荣，却忽略了繁荣之下，滋生的毒疮。
沈惟将茶杯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终于开口了。“你的眼光，很好。”
一句简单的肯定，让风九爷猛地一抬头，眼中的焦虑，竟奇迹般地被抚平了些许。
沈惟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看着那张地图。“商业，从来都不是请客吃饭。”“你以为，我们卖的是煤饼吗？”
风九爷一愣。
沈惟的手指，点在了“火神”（蜂窝煤）两个字上。“不。我们卖的，是‘规矩’。”“一种新的，由我来制定的规矩。”（在我的规矩里，没有地头蛇，没有坐地虎，没有官僚的层层盘剥。）（只有最简单的两条：第一，我的货最好。第二，我的价最公道。）（谁想破坏这个规矩，谁就是我的敌人。）
沈惟转过身，看着风九爷。“所以，扩张的脚步，不能停。但打法要变。”“从现在起，稳扎稳打，情报先行。”“每进入一个新州县，我们的斥候，必须先摸清当地的所有势力格局。谁是官，谁是匪，谁是商，谁是豪强，他们彼此之间有什么恩怨，百姓的口碑如何……我要一张详细到，连他们米缸里有几粒米都知道的情报网。”“宁可慢，不可乱。”
沈惟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块‘火神’煤饼的名声，比一万两黄金更重要。任何败坏我们名声的人和事，都要在萌芽阶段，就彻底掐死。”
风九爷听得心神激荡，用力点头。“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等等。”沈惟叫住了他。“情报，只能让你看清敌人。”“但要让敌人听话，你需要另一件东西。”
沈惟看着他，目光深邃。“你刚才说的那些麻烦，人手不足，地痞骚扰，水匪劫掠……归根结底，是一个问题。”“——我们的拳头，不够硬，也伸得不够远。”
风九爷的心脏，猛地一跳。（拳头……）
沈惟缓缓踱步，声音在空旷的议事厅里回响。“我准你，以‘火神商行’的名义，组建一支……商业护卫队。”
“……”风九爷的呼吸，骤然停滞！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商业护卫队？！那是什么东西？！
“人员，可以从水狼营里，挑选最精锐的百战老兵做骨干。也可以由你，去招募那些身家清白、悍不畏死的江湖好手。”“所有招募来的人，全部交由韩诚，进行统一的队列和纪律操练。我要的，不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打手，而是一支令行禁止的……队伍。”
沈惟停下脚步，与风九爷四目相对。“此队之责，有三。”
“一，护货。从今往后，我们运出去的每一船货，都必须有他们武装押运。我倒想看看，江南水路上，谁的刀，比我的兵还快。”
“二，护店。我们开到哪里的分销点，就由他们驻扎在哪里。再有泼皮敢上门，就打断他们的腿，挂在店门口示众。”
沈惟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刺骨的血腥气。“三……”他微微一顿，一字一句地说道。“——震慑。”
“……”风九爷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轰然倒流！他感觉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混了一辈子江湖，打过无数次架，抢过无数次地盘。他能想象到的，最多就是花钱养一群更凶、更狠的打手。可主公说的，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从最精锐的狼兵里挑人！让韩诚将军亲自操练！这不是打手！这不是帮派！这是……一支披着商行外皮的……军队！！
这支队伍的存在，就是为了告诉所有人，“火神”的生意，不是谁都能碰的！碰了，会死！
这是何等恐怖的构想！这是何等疯狂的魄力！
风九爷的嘴唇哆嗦着，他想起了主公当初血洗漕帮的场面，想起了那句“我要他们的命”。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主公的棋盘，从来就不只是临安，不只是小小的煤炭生意。他的目光，早已越过了江南，望向了更远、更可怕的地方！而自己，有幸成为这盘棋局上，一颗被委以重任的棋子！
“噗通！”风九爷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震撼与狂热，猛地单膝跪地，整个身体都在因为激动而颤抖！“主公……主公之恩，风九……万死难报！”
沈惟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野心，需要用更大的野心来引导。）（暴力，需要用更严密的暴力来规束。）
他缓缓走上前，在风九爷的面前站定。“这支队伍，不叫护卫队。”
风九爷猛地抬头，眼中满是疑惑。
沈惟的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却又重得像一座山，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它叫‘黑水’。”“黑色的金钱，流淌到哪里，就需要黑色的水，为它涤清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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