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宅中堂室内的甜香,仿佛还未散尽。但那股令人心旌摇曳的暧昧与温热,却随着柳月娘离去的背影,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走的时候,步履依旧优雅,但那紧绷的背影,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沈妤看着那扇空荡荡的门,脸上的从容终于褪去,化为一丝深切的忧虑。
“阿弟。”
她转过身,看着依旧在把玩那块冰糖的沈惟。
“你……你这是彻底得罪了建王。”
“我们现在根基未稳,他若发难……”
“阿姊。”
沈惟打断了她,将那块冰糖轻轻放回盘中。
“你觉得,建王是猛虎,还是豺狼?”
沈妤一愣。
“猛虎,有自己的领地和尊严。你喂它,它会念你的好。但你若想在它的地盘上划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它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撕碎。”
“豺狼则不同。”
沈惟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了临安城的天空。
“它只认肉。谁给的肉多,谁就是朋友。但它永远不会满足,只会不断地催促你,压榨你,直到吸干你的最后一滴血。”
(建王……就是那头最贪婪的豺狼。)
(他需要我的“钢”,但他更想掌控炼钢的“法”。)
(一旦我交出去,我就会从合作者,沦为他圈养的匠人。)
(我……绝不为奴。)
沈惟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姐姐。
“所以,在他把我彻底吞下之前……”
“——我必须长出,让他都啃不动的……獠牙。”
沈妤的心猛地一跳。
她明白了。
阿弟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依附于任何一方。
皇帝、汤相、建王……
在他的棋盘上,都只是棋子。
“我明白了。”沈妤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担忧化为坚定的战意,“我们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没错。”沈惟点了点头,“冰糖是珍宝,但酿出珍宝需要时间。它能给我们带来黄金,却带不来我们最缺的……时间。”
“我需要一场……能让整个临安城都为我造血的……战争。”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风九爷。”
他忽然开口。
“属下在。”
一直侍立在门外阴影中的风九爷,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刚才听到了所有对话,但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这位爷的心思……比天还大。)
(跟着他,没错。)
“主公有何吩咐?”
“‘火神’的库存,还有多少?”
风九爷立刻回答:“回主公,鲁大师那边日夜赶工,加上我们之前囤积的,目前库里还有成品煤饼,约二十万块。”
“够了。”
沈惟站起身,缓步走到中堂。
沈妤和风九爷立刻跟上。
那张巨大的沙盘旁,沈惟站定。
“阿姊,风九爷。”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从现在起,‘火神’,任务重置。”
两人神情一肃。
“我要你们,立刻在临安城所有我们能控制的街口、布告栏,张贴告示。”
“内容只有一个。”
沈惟伸出一根手指。
“——‘火神’煤饼,降价。”
风九爷点了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商战手段。
“降多少?八折?还是七折?”
沈惟摇了摇头。
“不。”
他看着风九爷,又看了看沈妤,一字一句地说道。
“——五折。”
“……”
“什么?!”
风九爷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主……主公!五折?!”风九爷的声音都变了调,“那……那我们不赚钱了啊!刨去人工、运输、还有给鲁大师那边的料钱……我们……我们这是在亏本卖啊!!”
沈妤也瞬间蹙起了眉头,她飞快地心算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阿弟,我们的账上是还有三十二万两白银。但摊子铺得太大,处处都要用钱。水狼营的粮饷,军器监的耗费,我们自己的匠坊……每一笔都是巨额开销。如果‘火神’再亏本销售,我们的资金链……撑不了多久的。”
(亏本?)
(不。)
沈惟的内心,一片冰冷。
(这不是亏本。)
(这是……投资。)
(——投资一场战争的……军费!)
他没有解释复杂的经济学原理,只是用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阐述了他的目的。
“临安城里,那些卖石炭的铺子,东家是谁?”
风九爷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大都是些米行、布庄兼着卖。但背后最大的几个,比如丰和米行、广通当铺……都是……都是宰相府汤大管家的产业。”
“很好。”
沈惟笑了。
那笑容,让风九-爷和沈妤都感到了一丝寒意。
“我要的,不是赚钱。”
“我要的,是他们的命。”
“汤全的那些铺子,卖的是高价石炭,成本高,存货少。他们敢跟着我们打五折吗?”
风九爷的脑子飞速转动,额头渗出了冷汗。
“不……不敢!他们要是敢打五折,亏得比我们还惨!他们的进货价就摆在那!”
“那他们不降价,会怎么样?”
“会……会一个客人都留不住!临安百姓又不傻,谁会放着便宜又好烧的‘火神’不买,去买他们那又贵又次的黑炭疙瘩?”
“那他们没生意了,会怎么样?”
“他们……他们就只能关门大吉!”风九-爷终于明白了!他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沈惟的眼神,已经从敬畏,变成了恐惧!
这不是在做生意!
这是在用钱,活生生地砸死对手!
用一种最不讲道理,也最无法抵抗的方式!
“我给他们两条路。”
沈惟的声音,如同腊月的寒风。
“要么,跟着我亏钱,亏到他们背后的人都撑不住。”
“要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市场彻底淘汰。”
“我要让汤相明白一件事。”
沈惟的目光,落在了沙盘上,那代表着宰相府的微缩模型上。
“他那套陈旧的、靠着权势垄断的赚钱方式……过时了。”
“从今天起,临安城的民生市场……”
“——我,说了算。”
风九爷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沸腾了!
他混了一辈子江湖,打过无数次架,抢过无数次地盘。
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他感到如此的……震撼与狂热!
用钱杀人!
杀的还是当朝宰相的钱袋子!
这是何等的胆魄!何等的疯狂!
“属下……明白了!!”风九爷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主公放心!三天!不!就今天!今天日落之前,我保证让全临安城,都知道您‘沈青天’的仁义之举!”
“去吧。”沈惟挥了挥手。
风九爷领命,转身快步离去,背影里带着一股要去干一场惊天大案的亢奋。
沈妤看着他离去,又看向沈惟,那双清丽的眸子里,依旧残留着震惊。
“阿弟……你这是在……向宰相府宣战。”
“不。”沈惟纠正了她。
“我只是在掀桌子。”
“告诉他们,想上我的牌桌,就要守我的规矩。”
……
半个时辰后。
临安城,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号外!号外!”
“沈承事郎体恤民艰,‘火神’煤饼,半价酬宾!”
“原价十文,现价五文!!”
无数由风九爷手下那些地痞流氓转化而来的“宣传员”,拿着铜锣,敲遍了临安城的大街小巷。
一张张用最醒目的红纸黑字写成的告示,贴满了所有的布告栏、墙角、甚至酒肆门口的旗杆上。
起初,百姓们是不信的。
“五文钱?怎么可能?怕不是骗人的吧?”
“就是,那‘火神’我用过,比石炭好用十倍!十文钱都抢着要,他凭什么卖五文?”
但当第一个人,真的只用了五枚铜钱,就从“火神外销处”的伙计手中,买到了一块货真价实的煤饼时。
整个临安城,疯了!
“是真的!真的是五文钱!!”
“天啊!沈大人真是活菩萨下凡啊!”
“快去买!晚了就没了!!”
无数的百姓,提着篮子,推着小车,从四面八方涌向最近的销售点。
丰和米行门口。
掌柜山羊胡,正指挥着伙计,将新到的一批石炭卸下。
“都给老子小心点!这可都是银子!”
就在这时,街对面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他看到,原本在他店门口排队的几个老主顾,像是听到了什么,交头接耳几句后,竟然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全都冲向了街对面的巷子口!
山羊胡一脸错愕。
“怎么回事?王屠户!你还买不买炭了?!”
那个被称为王屠户的壮汉,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道:
“买个屁!你这黑炭疙瘩,又贵又不好烧!人家沈大人的‘火神’,现在只卖五文钱一块!傻子才买你的!”
“五……五文?!”
山羊胡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店门口的队伍,在短短几十息内,跑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满地的石炭,和几个同样目瞪口呆的伙计,在秋风中凌乱。
……
同一时间。
宰相府,内书房。
汤全正悠闲地品着新进贡的雨前龙井,心情颇为不错。
孙茂才那边传来消息,军器监的秦老头,果然在对着那张废图纸钻牛角尖,看来沈惟那小子的“神臂弓”是注定要泡汤了。
至于市面上那个“火神”,闹得是挺欢,但终究是小打小闹,等冬天一到,石炭价格上涨,有的是办法拿捏他。
(小狐狸,想跟相爷斗,你还嫩了点。)
他端起茶杯,正欲再品一口。
“砰!”
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管事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世界末日般的惊恐。
“大……大管家!不……不好了!!”
汤全眉头一皱,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比……比天塌下来还可怕!!”
管事扑到他脚下,声音都在发颤,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湿的、皱巴巴的红纸。
“那……那个沈惟……”
“他疯了!!”
“他把‘火神’煤……卖到了五文钱一块!!”
“啪——!”
汤全手中的那盏价值百金的汝窑茶杯,骤然滑落。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书房内,显得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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