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南,大江码头。
那股浓郁的血腥气,尚未被江风完全吹散。
韩诚站在码头边缘,面沉如水。江面上,几十具浮尸随着波涛起伏,殷红的血迹在浑浊的江水中拉出长长的丝带。
他的身后,独臂和十六名狼兵沉默地站着,像一群没有感情的石雕。
不久前,他们亲手拧断了这些人的脖子,将他们扔进了江里。
而现在,另一群人,正用带着长钩的竹篙,将这些尸体一具具地……捞了上来。
这些人动作麻利,神情木然,显然对处理尸体这种事习以为常。他们是风九爷派来的人。
“韩将军。”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季先生吩咐了,这些……‘材料’,都要完好无损地运回鬼宅。一根头发都不能少。”
韩诚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材料。
季怀那个疯子,管这些刚刚被处决的叛乱者叫“材料”。
(主公的身边……都是些什么怪物。)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看着那些尸体被装上马车,盖上肮脏的油布,然后被迅速运走,整个码头再次恢复了死寂。
近两千名新编“水狼营”的降卒,依旧跪在原地,头颅深埋,身体因为恐惧而不住地颤抖。
韩诚的“威”,已经立到了极致。
但他此刻,却完全没有宣布“恩赏”的心情。
他脑海里,全是那个探子惊恐的汇报,和季怀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这么新鲜的‘材料’,正好拿来……试试他的新药!
……
鬼宅,西跨院的另一头。
与冰糖工坊那甜到发腻的暖香不同,这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混杂着草药、血腥和某种未知化学品的诡异气味。
一间原本是柴房的屋子,被彻底改造。
墙壁被烟火熏得漆黑,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罐、铜炉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玻璃器皿。几个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地熬煮着颜色各异的液体,冒着诡异的泡泡。
空气中,那股味道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
沈惟面无表情地站在这间“炼金室”的门口,眉头微皱。
韩诚和独臂,一左一右,侍立在他身后。
韩诚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而独臂,那只独眼中则闪烁着警惕与不安。那只缠着铁链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
“季先生。”沈惟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那些炉火的噼啪声。
屋子最深处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动了。
季怀缓缓转过身。
他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长袍,沾满了不知名的污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几道黑色的烟灰,看起来像个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乞丐。
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那是一种混杂着痴迷、狂热与极致理性的光芒,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只是可以拆解、分析、重组的零件。
“你来了。”季怀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喝水。
他没有行礼,甚至没有多余的客套,径直走向沈惟。
“你的运气不错。”季怀指了指门外,那些刚刚被运进来的尸体,“这些‘材料’很新鲜,能省去我很多麻烦。”
沈惟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平静地问:“漕帮的‘血奴’,有结果了?”
“当然。”
季怀的脸上,露出一个堪称“兴奋”的笑容。
他转身,领着三人向屋子更深处走去。
绕过一排排摆满瓶瓶罐罐的架子,一个被铁链牢牢锁在墙角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韩诚和独臂的瞳孔,同时一缩。
那是一个“血奴”。
或者说,曾经是。
几天前,他还是一个能一拳打碎青石板,不知疼痛、不知疲倦的怪物。
而现在,他瘫软在地上,四肢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皮肤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橘子皮,布满了深深的褶皱。他的头发变得花白,牙齿也开始脱落。
整个人,仿佛在短短几天之内,就走完了一生的衰老过程。
他甚至已经失去了抬头的力气,只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
“看到了吗?”季怀的语气,像是在介绍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一种极其霸道的丹药。”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装着几粒暗红色的、米粒大小的药丸。
“我叫它‘燃血丹’。”
“它的原理很简单,也很……天才。”季怀的眼中,闪烁着对这种“天才”的欣赏。
“它并不能凭空产生力量。它只是一个开关,一个钥匙。”
“它能瞬间打开人体最深处的‘生命之门’,在极短的时间内,透支掉一个人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生命精元,将其转化为纯粹的……力量。”
“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力大无穷。”
“代价就是……”季怀指了指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活尸,“药效过后,生命之火熄灭,油尽灯枯。”
韩诚听得遍体生寒。
这哪里是丹药?这分明是世上最恶毒的邪术!
(这就是汤相的底牌之一?)
(用人命,堆出来的怪物军队?)
沈惟的目光,落在那几粒暗红色的丹药上,眼神深邃。
(饮鸩止渴,但有时候,毒酒也能救命。)
(关键在于,谁来喝,什么时候喝,以及……喝多少。)
“这种丹药,你有把握复制?”沈惟问。
“复制?”季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不屑。
“为什么要复制这种粗劣的、一次性的‘玩具’?”
他向前一步,凑到沈惟面前,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沈惟。
“我有更好的想法。”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蛊惑。
“燃血丹的原理,是‘开门’,是‘透支’。这太浪费了,也太不可控。”
“我们可以换一种思路。”
“我们可以不‘开门’,我们可以……‘加固’这扇门。”
“我们可以不‘透支’,我们可以……‘预支’。”
季怀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摊开双手,仿佛在拥抱一个伟大的构想。
“通过特定的药材配伍,辅以针灸之术,我们可以缓慢而稳定地……激发人体潜能!”
“让士兵的肌肉更坚韧,骨骼更强壮,反应更快!”
“甚至,在关键时刻,可以服用一种特制的‘催化剂’,在短时间内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而代价,可能仅仅是战后虚弱几天,或者……折损一两个月的寿命!”
“想想看!”季怀的声音里充满了狂热,“一支由这种‘超级士兵’组成的军队!”
“韩诚的狼兵,他们本身就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如果再经过我的‘优化’……”
“他们将不再是狼。”
“他们会变成……一群披着人皮的……怪物!”
整个房间,死寂一片。
韩诚和独臂,已经彻底被季怀这疯狂的构想给震住了。
批量制造……超级士兵?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战争的理解。
韩诚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
他想到了北境,想到了金人那无坚不摧的铁浮屠。
如果……如果狼兵真的能……
他不敢再想下去。
独臂的脸色却变得异常难看。他看着地上那个不成人形的血奴,又看了看季怀,那只独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深深的忌惮与……敌意。
他失去了一条手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以摧残身体为代价换来的力量,是魔鬼的诱惑。
沈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季怀,也看着地上那个垂死的血奴。
(巨大的诱惑。)
(足以改变战局走向的……王牌。)
(柳月娘说,金人的重甲,五十步外弓弩难破。)
(那如果,我的士兵,能冲到他们面前,用双手撕开他们的铁甲呢?)
(建王要我的‘钢’,汤相有他的‘血奴’。)
(而我……需要一把比他们都更锋利,也更疯狂的……刀。)
他看到了巨大的军事价值,也看到了其中蕴含的、足以毁灭一切的风险。
这种力量,一旦失控……
“你的研究,需要什么?”沈惟终于开口。
季怀的眼睛,瞬间亮到了极致!
他知道,沈惟同意了!
“我需要药材!大量珍稀的药材!人参、灵芝、何首乌……年份越久越好!”
“我需要更多的‘实验体’!活的!死的都要!刚才那些,只是开胃菜!”
“我还需要……绝对的自由。我的研究,不能被任何东西打扰!”
“可以。”沈惟点头,答应得干脆利落。
钱,他即将拥有很多。
材料,临安城的死牢和战场,永远不会缺。
自由,这座鬼宅,就是为季怀这种人准备的。
“但是。”沈惟话锋一转。
他的声音,陡然变冷,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我有一个底线。”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韩诚身后的独臂。
“我要的,是更强的战士,而不是更快的消耗品。”
“任何以永久性损伤、或者大幅度削减寿命为代价的方案,都绝对不准用在我的士兵身上。”
“我要的是一群能为我征战十年的猛狼。”
沈惟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直刺季怀的内心。
“——而不是一群只能咆哮一次,然后就化为飞灰的……鬼。”
季怀脸上的狂热,慢慢冷却了下来。
他看着沈惟,沉默了片刻,然后,咧嘴一笑。
“有挑战性。”
“我喜欢。”
他得到了授权,也得到了……枷锁。
但这枷锁,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的征服欲。
“成交。”
季怀说完,便不再理会任何人,转身扑向了他那些瓶瓶罐罐,嘴里念念有词,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用附子和川乌的毒性来刺激经脉……不行,太猛了……”
“……或许可以加入虎骨和鹿茸,先固本培元……”
“……那几十具新鲜的尸体,正好用来测试不同药剂的渗透性和反应……完美!”
韩诚和独臂看着他的背影,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沈惟却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疯子,和怪物。)
(但只要能被掌控,就是最好的工具。)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就在他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季怀那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对了。”
他头也没回,依旧在摆弄着一个正在蒸馏的玻璃长颈瓶。
“那个‘燃血丹’的药理,很有趣。”
“它在燃烧生命力的同时,似乎……还打开了某种……‘通道’。”
沈惟的脚步,顿住了。
他缓缓回头。
“什么通道?”
季怀终于转过头,脸上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诡异的笑容。
“一个……连接着某种……更深层力量的通道。”
他拿起一根细长的银针,沾了沾一旁器皿里,从“血奴”体内提取出的暗红色血液。
“我在这血液里,发现了一些……不属于‘人’的东西。”
喜欢临安风骨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临安风骨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