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
缝纫机“哒哒哒”的声响规律而轻快，像一曲属于忙碌生活的歌谣，伴随着布料被细密针线缝合的细微摩擦声，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流淌。
秀玲坐在缝纫机前，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她微微蹙着眉，眼神专注地落在手里的布料上，手指灵活地调整着走线的方向。
志远躺在旁边的竹摇车里，小脸红扑扑的，偶尔发出一两声咿咿呀呀的呓语，或是被缝纫机的声音惊扰，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秀玲的日子就像这缝纫机的针头，一针一线，扎实地往前走着。每天除了喂奶、哄志远，她几乎所有时间都扑在了这上面。
累是真的累，但看着一件件合身漂亮的衣裳从自己手里诞生，听着乡亲满意的夸赞，再摸摸口袋里日渐厚实的零钱，秀玲心里是甜的，是踏实的。这是她自己挣来的底气，比什么都可靠。
西院那边，赵老太正和闺女赵兰坐在门口的石墩上聊天。赵兰手里拿着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缝着鞋底，眼睛却瞟着胡同口的方向，带着几分闲不住的好奇。
“……说起来，你大嫂那东院也清净，不像咱这，人来人往的吵得慌。”赵老太用手里的蒲扇扇着风，嘴里还说着风凉话！
自从秀玲搬进土房，她就没踏过那边的门槛。
赵兰“嗯”了一声，心思没在这上面。忽然，她眼睛一亮，扯了扯赵老太的胳膊：“娘，你看，喜胜大嫂那身衣裳，真俏！”
顺着赵兰指的方向，赵老太抬眼望去。只见喜胜媳妇正扭着腰肢从胡同那头走过来。
身上穿着一件湖蓝色的卡其布外套，样式新颖，领口和袖口的滚边做得一丝不苟，阳光下，那布料挺括，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可不是嘛，这颜色，这做工，看着就舒坦。”赵老太说道。
赵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件外套，几乎要挪不开了。她可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裳。
说话间，喜胜媳妇已经走到了近前，看到赵老太和赵兰，笑着打了个招呼：“婶子，妹子，凉快呢？”
“哎，嫂子，你这新衣裳可真漂亮！”赵兰连忙站起身，上前两步，围着喜胜媳妇转了半圈，“这是在哪买的？看着就上档次。”
喜胜媳妇脸上堆起得意的笑，挺了挺胸脯：“哪是买的呀，这是你大嫂秀玲给我做的。
你看这针脚，多密多匀，比镇上裁缝铺做的还好呢！”她特意抻了抻衣角，展示着秀玲的手艺。
“大嫂做的？”
以前住前后院，赵兰没事还可以去帮大嫂干点活，现在大嫂他们去了东头住，基本上就再也没有去过，再说娘交代不让去。
回过神来，赵兰看着这衣裳眼睛瞪得大大了，心里那点羡慕瞬间翻涌成强烈的渴望，“真好看……”
看着喜胜媳妇走远的背影，赵兰心里像长了草，痒痒的。
她转头看向赵老太，带着点试探的语气说：“娘，你看那衣裳……我也想做一件。”
赵老太瞥了她一眼，心里盘算着。要做衣裳肯定要花钱，本想拒绝，转一想那是自己的儿媳妇，去要点东西还不是应该的？
她当下就拍了板：“做就做，走，找秀玲去！”
娘俩一前一后，径直往东院走去。推开虚掩的院门，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更清晰了。
秀玲正埋头赶工，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赵老太和赵兰，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自从她搬来这里，婆婆这还是头一回来。
“娘，妹妹，你们来了。”秀玲停下手里的活，站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
赵老太没理会秀玲的招呼，径直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绳子上挂着的几匹布料上。
有印花的棉布，有素色的卡其，还有几块摸着挺厚实的灯芯绒。她指了指那些布料，对赵兰说：“兰子，看中哪个了，自己挑。”
赵兰早就被那些布料吸引了，闻言立刻走过去，手指在布料上一一拂过，最后停在一块水红色的灯芯绒上，眼睛亮晶晶地说：“娘，我看这块就挺好，做件褂子肯定好看。”
赵老太点点头：“行，就这个吧。”
选好了布料，赵兰看向秀玲，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问道：“大嫂，用这块料子给我做身衣裳，得多少钱啊？”
她话音刚落，还没等秀玲开口，赵老太就抢先开了腔，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什么钱不钱的！兰子，你问这话就见外了。”她斜睨了秀玲一眼，慢悠悠地说，“秀玲啊，你这院子，是老赵家的吧？住着我的地方，我来做点衣裳还能要钱？”
“再说了，兰子是你小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点情分都没有？真要收钱，传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说你当大嫂的抠门，连自家人都算计？”
这话一出，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就僵住了。秀玲脸上的惊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隐忍的难堪。
她知道婆婆一向爱占小便宜，但没想到会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这么不顾她的难处。
这铺子是她辛辛苦苦撑起来的，布料也是她真金白银买回来的，怎么到了婆婆嘴里，就成了理所当然该白给的了？
秀玲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娘，话不能这么说。这铺子是我自己开的，挣点钱也不容易。”
“赵兰要是想做衣裳，工钱我可以不要，毕竟是一家人。但是这布料，是我花钱进的货，成本钱总得给我吧？不然我这生意也没法做下去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坚持。摇车里的志远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瘪了瘪小嘴，开始哼唧起来。秀玲连忙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
就在这时，院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是隔壁的张婶，之前在秀玲这订了件罩衣，今天过来取。
她刚进院子，就听到了赵老太那番话，顿时就不乐意了。张婶是个直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
当下就冲赵老太说道：“哎哟，他婶子，您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秀玲这孩子容易吗？当初从你们那砖瓦房里搬出来，带着个吃奶的孩子，住这土房，一分一厘都是自己挣出来的。”
“现在好不容易开个小铺子，想凭手艺混口饭吃，您当婆婆的不帮衬也就罢了，怎么还上门来讹上了？做件衣裳不给布料钱，哪有这个道理？您这当婆婆的，心也太偏了点吧！”
张婶的话像一串炮仗，噼里啪啦地炸响在院子里，每一句都说到了点子上。
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几个看热闹的邻居，大家其实都知道秀玲在婆家受的委屈，也佩服她能干，这会儿听到张婶替秀玲说话，也跟着小声议论起来。
“就是啊，秀玲多不容易，一个人带孩子还得挣钱。”
“当婆婆的这样，也太说不过去了。”
赵老太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时候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人指着鼻子说过？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接着又变得铁青。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几句，却被张婶那理直气壮的样子堵得说不出话来，周围邻居的议论声更是像小针扎在她心上。
她感到一阵无地自容，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最后，她狠狠地瞪了秀玲一眼，又拽了一把还愣在原地的赵兰，没好气地说：“走！兰子，不在这做了！有钱还怕买不到衣裳？这破料子，我看了就没相中！”
赵兰被拽得一个踉跄，还想说什么，却被赵老太狠狠剜了一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赵老太，灰溜溜地走出了东院的大门。
看着她们娘俩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张婶才转过身，走到秀玲身边，拍了拍她的胳膊。
安慰道：“秀玲啊，你别跟你婆婆一般见识。她那人，就是那样，一辈子就爱占点小便宜，眼里只有自己。你嫁过来都两年了，还没看清她的性子？别往心里去，气着自己不值当。”
她勉强笑了笑，对张婶说：“张婶，谢谢您。我没事，就是……有点心里堵得慌。”
是啊，两年了，她怎么会看不清呢？只是每次面对婆婆这样蛮不讲理的态度，心里还是会泛起一阵酸楚和无奈。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为了志远，为了自己挣来的这一点点安稳日子，她必须硬气起来，必须撑下去。
“婶子，其实如果只是赵兰来做身衣裳，我还真的不会要她钱，毕竟在西院的时候她也对我不错。”
“街坊邻居都知道，你不用多说了！”
秀玲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怀里已经安静下来的志远，小家伙正睁着眼睛看着她，眼神纯净得像一汪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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