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材料实验楼的连廊，如同一个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噩梦现场。
冰冷的月光穿过顶棚的破洞，凝固在满地的碎玻璃和扭曲的金属上，也凝固在墙面上那片巨大、混乱、流淌着幽蓝荧光的量子符号上。杜恒僵立在符号墙前，那只伤痕累累、指甲磨损出血的右手，依旧徒劳地悬停在冰冷的金属表面，剧烈地颤抖着。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低沉而痛苦的咕哝，像一头迷失在数据迷宫中的困兽，找不到出口，也忘记了来路。
林可站在几步之外，心脏被那无声的痛苦紧紧攫住。周鹏那句“量子层面的程序员”如同冰冷的咒语在她脑中盘旋。李云生的算法是唯一的钥匙，但钥匙需要锁孔——一个能让杜恒混乱意识产生哪怕一丝丝“连接点”的地方。
她目光扫过这片狼藉，扫过杜恒痛苦迷茫的背影，最终落在他刻画的符号上。那些符号…有些结构让她感到一种模糊的熟悉感…并非内容，而是那种…试图表达某种无法言喻的时空拓扑的扭曲感…像极了…
林可瞳孔骤然一缩！像极了李云生遗留算法框架中那些描述意识量子态纠缠的抽象图示！杜恒不是在乱画，他是在用本能的、扭曲的方式，描绘他意识深处的伤痕和结构！而能承载这种量子化伤痕，并能与之产生微弱共鸣的地方…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
她不再犹豫，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和巨大的不确定性，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障碍物，缓缓靠近杜恒。她不敢触碰他，甚至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再次引爆那毁灭性的本能。她只是用尽可能清晰、平稳，却带着无法掩饰颤抖的声音，对着那个僵硬的背影说道：
“杜恒…跟我来…我们去…能‘听懂’这些的地方…”
她不知道他是否能理解语言，只能寄希望于某些关键词能穿透那混乱的意识屏障。
杜恒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迷失中。
林可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连廊通往新建实验楼的方向走去。她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鼓点上。她没有回头，只是用全部的精神去“感觉”身后的存在。
一步…两步…三步…
就在她即将走出连廊，踏入新材料实验楼明亮走廊的瞬间——
身后，那持续不断的、痛苦的咕哝声，停了。
紧接着，是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
林可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有回头，但全身的感官都紧绷到了极致。他…跟来了！
她没有加快速度，依旧保持着那种缓慢而确定的步伐，引导着身后那个危险的“幽灵”。穿过明亮但空无一人的走廊，绕过翻倒的仪器车和散落的文件，最终，停在了一扇厚重的、印有“量子计算与分子模拟中心（qcmS）旧址 - 重建中”标识的合金大门前。
这里曾是“狄拉克阵列”的所在地，是杜恒意识被锚定回归的起点，也是李云生博士牺牲的地方。虽然阵列主体已被严重损毁移走，但核心区域尚未完全清理重建，被暂时封闭。门禁系统已被杨振远程解除。
林可用权限卡刷开大门。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臭氧、烧焦绝缘材料、特种冷却液残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空间被撕裂后残留的“空洞”感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内一片昏暗，只有几盏应急灯提供着惨淡的光源，勾勒出巨大空间内损毁设备的狰狞轮廓：断裂的线缆如同垂死的巨蟒从天花板垂下，扭曲变形的服务器机架倒塌堆积，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绝缘粉末和灭火干粉，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在微弱光线下缓缓飘动。这里，是“信标”熄灭后的余烬之地，残留着最强烈的时空扰动和量子层面的伤痕。
林可迈步走了进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走到这片巨大废墟的中心——那个曾经安放“狄拉克阵列”核心基座的圆形区域。基座本身已经消失，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布满烧灼痕迹和复杂接口的金属凹坑。坑内散落着一些破碎的晶体碎片，在应急灯光下偶尔反射出微弱的幽蓝光泽，与她手臂针孔的荧光隐隐呼应。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杜恒的身影，如同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光与暗的交界处，空洞的目光扫视着这片充满毁灭痕迹的空间。那股狂暴的毁灭气息似乎被这里的某种东西压制了，或者说…吸引了？他微微歪着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除暴戾和痛苦之外的第三种表情——一种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困惑。
他迟疑地迈步，踏入这片废墟。他的脚步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撕裂一切的蛮力，反而显得有些…迟疑和试探。他踩在厚厚的绝缘粉末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走过倒塌的机架，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扭曲的金属表面，留下一道清晰的指痕。
最终，他也走到了那个巨大的金属凹坑边缘。他停在那里，低头看着坑内散落的晶体碎片和复杂的烧灼纹路。他缓缓蹲下身，动作依旧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却不再有攻击性。
林可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看到杜恒伸出那只刻画符号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坑底一块较大的、闪烁着微弱蓝光的晶体碎片。就在指尖触碰到晶体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响起！
杜恒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空洞的双眼骤然睁大，里面不再是纯粹的虚空，而是瞬间被无数混乱的、闪烁的光影碎片填满！仿佛有海量的、无法理解的信息流正在他脑中疯狂冲撞！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呜咽，猛地抱住了头，身体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着！
林可的心瞬间揪紧！失败了？刺激太强了？！
但下一秒，杜恒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他依旧抱着头，蜷缩在坑边，但身体不再剧烈抖动。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被混乱光影占据的眼睛，茫然地扫视着这片废墟。他的目光掠过断裂的线缆，掠过扭曲的机架，掠过林可紧张的脸…最终，停留在了废墟一角——那里，半掩在干粉下，露出一截断裂的、布满烧灼痕迹的吉他琴颈。那是周启明团队的实验工具之一，试图达到某种效果？
时间仿佛凝固了。杜恒空洞而混乱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截焦黑的琴颈上。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然后，林可看到了。
杜恒那紧绷的、如同岩石般僵硬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抽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肌肉痉挛，一种深埋在破碎意识底层、被某个熟悉物件意外钩起的…最原始的、属于“杜恒”的表情碎片。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林可！音乐！记忆的锚点！杜恒最喜欢的那首歌！
她不再犹豫！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对着那个蜷缩在废墟中、目光被琴颈锁定的身影，用尽全身的温柔和力量，轻轻地、清晰地哼唱起来。
没有歌词。只有旋律。
是那首杜恒曾无数次在明德湖边、在实验楼天台上弹奏的曲子。一首舒缓、悠扬、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校园民谣旋律。她的声音并不算优美，甚至因为紧张和悲伤而有些颤抖、走调，但每一个音符都承载着他最纯粹、最温暖的记忆碎片。
空灵的哼唱声，在这片充满死亡、毁灭和量子伤痕的废墟中，如同清泉般流淌开来。
奇迹发生了。
蜷缩在坑边的杜恒，身体极其轻微地、再次震动了一下。
他那双被混乱光影占据的、空洞的眼睛，在听到旋律的瞬间，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剧烈地波动起来！光影碎片疯狂闪烁、旋转，最终，一丝极其细微、极其微弱，却真真切切属于“杜恒”的、茫然无措的波动，如同沉船后浮出水面的最后一点气泡，在那片混乱的虚空中…一闪而过。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焦黑的琴颈上移开，转向了哼唱声的来源——林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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