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第三会议室，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椭圆形的长桌旁坐满了人。市长钟晓亮端坐主位，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袁天坐在他左侧，神情冷峻。分管副市长、秘书长、自规局局长王振山、生态环境局局长马国华以及相关部门负责人悉数在座。这是关于重点项目落地梗阻问题的专题协调会。
会议伊始，气氛就有些诡异。自规局局长王振山率先发言，语调四平八稳：“关于灵境科技项目用地预审问题，我局高度重视，组织了专班进行深入研究。
目前主要考虑到该地块毗邻规划中的未来生态廊道预留区，产业定位上需要更审慎地评估其兼容性，避免未来产生冲突。
本着对城市长远发展负责的态度，建议暂缓，或者请企业方考虑调整选址至西区备选地块……”他口中的西区备选地块，位置偏僻，配套几乎为零。
袁天不动声色：“王局长，规划中的生态廊道预留区具体边界在哪里？控规文本中是否有明确限制该地块发展高端制造业的条款？请出示相关依据。”他的问题直指核心，毫不留情。
王振山一滞，眼神闪烁了一下：“这个……具体边界还在深化论证中，文本限制……需要综合考量……”
“那就是没有明确的法律法规依据了？”袁天追问，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
王振山额头微微见汗，支吾着无法正面回答。
这时，生态环境局局长马国华接过了话头，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专业”和“为难”：“袁市长，王局长也是出于谨慎。我们局这边，新材料产业园的环评也遇到点情况。
报告本身质量还是不错的，但专家组在初审时，提出了一些……嗯，比较深层次的疑虑。主要是关于项目大规模投产后，对区域大气环境容量的潜在压力评估，认为现有模型预测可能偏乐观，风险论证不够充分。
本着科学严谨、对环境质量负责的原则，我们建议环评单位再补充一些更详实的数据和情景模拟分析。”他一边说，一边目光瞟向坐在角落记录的李强秘书。
李强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哦？专家组的疑虑？”袁天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电射向马国华，“是哪位专家提出的？具体疑虑的书面意见在哪里？评审会尚未召开，初审意见就如此‘深刻’，依据是什么？
马局长，环评是严肃的科学评估，不是模棱两可的托词！请你明确，是报告本身存在技术硬伤，还是存在其他非技术性因素干扰了正常的评审进程？”
袁天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毫不客气，直接撕开了那层“专业”的伪装。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马国华那张阵红阵白的脸上。钟晓亮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马国华被逼到墙角，有些恼羞成怒，声音也拔高了几分：“袁市长！您这是什么意思？质疑我们环保部门的专业性吗？
专家有专家的独立判断！补充分析是为了更稳妥！难道为了赶进度，就可以忽视潜在的环境风险？这是对赤阳人民不负责任！”
“好一个‘对赤阳人民不负责任’！”袁天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会议室，“真正不负责任的，是罔顾事实、滥用程序、为一己之私阻碍赤阳发展大局的行为！”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钟晓亮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既然马局长提到了专家，提到了风险。那么，我这里也有一份来自‘专业人士’的意见，请诸位听听！”
他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然后按下了播放键。手机连接着会议室的扩音设备。顿时，一个带着压抑愤怒和极度失望的声音响彻整个会议室：
【……我们所有数据都经得起最严格的检验！反复沟通，得到的回复就是‘需要补充说明’、‘再等等’！我们等不起！赤阳的办事效率，官僚作风，实在让人心寒！
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居然有人暗示我们，去找一家指定的‘福贵环保咨询公司’做所谓的‘非技术性说明’！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赤裸裸的索贿！是权力寻租！如果赤阳的营商环境就是这样，如果所谓的程序只是某些人卡要利益的工具，我们灵境科技，宁可放弃这块地！我们搞技术的是想做事，不是来受这种窝囊气的！】
录音里，周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那份技术人的耿直和愤怒，极具感染力。
录音播放完毕，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死一般的寂静。
马国华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眼神惊恐地看向李强。
李强也僵住了，脸色铁青。王振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其他参会者更是噤若寒蝉，目光在袁天、钟晓亮和马国华等人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
“钟市长，”袁天转向主位，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企业家的控诉，字字泣血！‘福贵环保咨询公司’是什么背景？
与在座哪位领导、哪位部门负责人有关联？环评评审被无端拖延，背后是否存在不正当利益输送？
我建议，立刻将此事移交给市监查委立案调查！同时，我以分管副市长的名义要求：灵境科技用地预审，今天下班前必须出具明确书面意见，符合条件就过！
新材料产业园环评评审会，最迟明天下午必须召开！一切流程，必须严格依法依规，公开透明！谁敢再设置人为障碍，阻挠赤阳发展，谁就是赤阳三百万人民的罪人！”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心怀鬼胎的人心上。
那份录音，像一把烧红的烙铁，不仅烫穿了环评拖延的谎言，更将那条隐秘的利益链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焦糊味。
钟晓亮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盯着袁天，眼神复杂至极，有震惊，有被当众掀开遮羞布的暴怒，更有一丝深藏的忌惮。
袁天这一手，不仅证据确凿，时机精准，更是直接掀了桌子，把潜规则下的肮脏交易直接端到了台面上，逼着他这个市长必须表态！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足足十几秒。钟晓亮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干涩而冰冷：“袁天同志反映的情况……非常严重。马国华同志，王振山同志，你们立刻回去，彻查相关环节！用地预审，按规矩办，今天必须给企业明确答复！环评评审会，明天下午召开！监查委那边……我会亲自过问！”
他避开了直接支持袁天移送监查委的要求，但“亲自过问”四个字，已是极大的压力。
马国华和王振山如蒙大赦，又面如死灰，连声应着，仓惶起身离开，背影狼狈不堪。李强也低着头，迅速跟了出去。
协调会不欢而散，却以一种袁天完胜的姿态结束。
当袁天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时，走廊尽头高大的玻璃窗外，秋日午后的阳光正烈。他微微眯起眼，适应那突如其来的光亮。
姜如烟安静地等在走廊转角处，手里拿着几份待签的文件。
看到袁天出来，她快步迎上，清亮的眼眸中映着窗外的阳光，也映着袁天挺拔的身影。
“袁市长，”她将文件递上，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灵境科技那边刚传来消息，自规局的通知函已经发给他们了，用地预审……通过了。”
袁天接过文件，目光落在姜如烟脸上。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角。
连续多日的奔波劳碌让她看起来有些清减，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和坚定。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超越了上下级，也超越了单纯的战友之情。
“辛苦了，小姜。”袁天看着她，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姜如烟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耳根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声音轻了些：“应该的。”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站在袁天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像一道最忠诚的屏障。
袁天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迈步走向办公室，步履沉稳有力。
推开厚重的办公室门，他习惯性地走到窗边。远处，东郊那片曾经荒芜的土地上，景象已然不同。
巨大的打桩机如同钢铁巨兽，发出沉闷而充满力量的轰鸣，咚！咚！咚！每一次撞击，都仿佛擂响在赤阳沉睡的大地上。
高耸的吊车巨臂在蓝天背景下缓缓移动，勾勒出工业的骨骼。
更远处，灵境科技和新材料产业园首批厂房的钢结构框架已经拔地而起，银灰色的钢梁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着冷冽而充满希望的光芒，如同刺破赤阳天际线的崭新利剑。
机器的轰鸣声浪透过厚厚的玻璃隐隐传来，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穿透力，与市府大楼里惯有的那种凝滞、算计的空气激烈碰撞着，发出无声的咆哮。
袁天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影挺直如松。他深邃的目光越过喧嚣的工地，投向更辽阔的天际。
赤阳，这座被重重迷雾笼罩的城市，终于被他用规则与力量，撬开了一道缝隙。光，正从这道缝隙里，汹涌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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