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冬。香江,南洋林氏商行。
林慕婉面对着一堆商业单据和货运清单,眉头紧锁。
一批通过义联公渠道好不容易从南洋采购到的西药、通讯器材和钢材,在转运环节遇到了麻烦。
自欧洲战事爆发,加之日军兵锋南移,日军舰艇常游弋于华南沿海,对香江形成持续威慑,港英当局迫于压力骤然收紧了对无线电元件和钢材等“敏感物资”的出口管制,原先打点好的关系,最近也似乎有些不灵光了。
小姐,阿忠低声道,码头那边传话,说最近风声紧,查得特别严,尤其是往北边去的货。我们这批货,恐怕得想别的法子,听说“联合行”那边被查了几次。
林慕婉沉吟片刻,想起了阿忠之前汇报过的、罗家那条跑澳门的小货轮和神秘的暗舱。
罗家那条船,最近有航次吗?
阿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后天晚上有一班去澳门。小姐,您的意思是……
想办法接触一下船上的负责人,林慕婉声音平静,不要暴露我们的真实意图,只说是有些特殊土产需要避开关税,运往内地,探探他们的口风和价码。
明白。阿忠领命而去。
林慕婉走到窗边,看着维多利亚港往来穿梭的船只。利用罗家的渠道风险极大,一旦被察觉,后果不堪设想。但前线等不了,眼前的困局,似乎又没有更好的选择。
很快就得到了对方的回复,对方对运送“特殊土产”之事并未感到惊讶,运费也是平常价格。林慕婉知道,这是罗明元在暗中授意。
滇北,考察队临时营地。
寒风卷着沙石打在帐篷上,噗噗作响。老赵工程师裹着大衣,借着马灯的光亮,在图纸上标注着初步选定的坝址,眉头紧锁。
小陈在一旁整理着岩石标本,将几块颜色黯沉、质地特殊的矿石递给老赵:赵工,您看这些,从几个点位采集的样本,质地都很不一般。
老赵接过,随手掂量了一下,又用放大镜看了看,摇摇头:这些样本,含矿品位参差不齐。就算有矿,以现在的运输条件,开采出来也运不出去,徒增成本。他随手将矿石放在一边,注意力又回到了引水线路的设计上。
东川铜矿那边催得紧,他们就是缺电缺水才产能跟不上。我们得优先解决他们的需求。
老耿蹲在火塘边烧水,看似随意地插了一句:听说昭通那边有煤,要是能修通公路,倒是个就近发电的好路子。他顿了顿,补充道:可惜啊,这山路太难走了。
老赵叹了口气:是啊,修路谈何容易。咱们的本行是治水,先把水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小陈和老耿隐蔽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再多说。
民国二十九年二月。
渝州,依然是寒冬料峭,终日被挥之不去的浓雾所包裹。湿冷的雾气弥漫在坡坡坎坎之间,模糊了江岸,也模糊了行人的面容。
资委会办公室内,罗云净正在审阅一份来自滇黔水利总局的函件,内容是关于滇东北高原水资源调配与工矿供水可行性初步研究的征求意见稿。
这份文件,恰好为他正在推进的滇北项目提供了绝佳的官方注脚。
函件明确指出,滇北一带工矿业发展,长期受制于季节性缺水,解决供水问题乃当务之急。
这与罗云净提交的、以保障内迁兵工厂及战略矿场紧急用电为名的水电项目,在解决能源的表象下,核心都指向了同一个命门——水。
他提笔在函件上做了批注,强调小型、关键性水力设施建设,需与工矿布局紧密结合,尤应考量其对缓解矿区用水困境的综合效益,随后让秘书将意见回复过去。
这一步,是为他的计划,再加固一层合乎政策的壁垒。
便在这时,秘书通报,徐思源专员到访。
徐思源此次前来,脸上少了些客套的笑容,多了几分务实的神色。寒暄过后,他直接将话题引向了滇北。
罗组长,滇北考察队初步的数据传回来一些,那边的条件,比预想的还要艰苦啊。
徐思源轻轻敲着桌面,高原施工,运输线长,物资补给困难,尤其是水资源调配,本身就是个大难题。部里有些同仁担心,这个示范项目会不会开局就碰上个硬钉子,影响了后续侨资投入的信心。
罗云净心中了然,这是来自经济部内部阻力的试探。他不慌不忙,将刚才审阅的水利总局函件副本推向徐思源面前。
徐专员所虑极是。正因为条件艰苦,基础薄弱,才更需要侨资的示范引领作用。
他指着函件上关于滇北工矿缺水的描述,我们这个项目,看似是水电,核心却是。滇北铜矿的产能,一直卡在供水不足上。我们建的小水电站,发的电固然可以供给周边,但更重要的是,其配套的水库、引水渠系,能直接缓解矿区的生产和生活用水难题。这是一石二鸟
他顿了顿,观察着徐思源的神色,继续道:南洋侨领们投资,看的不仅是短期盈利,更是长远的社会效益和对国家抗战的实质性贡献。解决滇北铜矿的瓶颈,提升战略物资产量,这份功劳和影响力,远比单纯建个电站要大得多。陈主任和委座,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徐思源的目光在函件上扫过,眼神闪烁。罗云净将项目拔高到解决战略资源瓶颈吸引侨资示范的高度,巧妙地化解了条件艰苦的质疑。
他脸上重新堆起笑容:罗组长高瞻远瞩,思源佩服!如此说来,这个项目更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了。部里那边,我会再去沟通,务必确保配套资金和政策的落实。
送走徐思源,罗云净回到资委会办公楼,恰好看到几名穿着朴素军装、臂章印有18GA(第十八集团军)的人员,正在与总务处的人激烈交涉。他们的脸上带着风尘与疲惫,语气焦急而克制。
…这批止血纱布和消炎药,是上个季度就批下来的,为何至今未能拨付?前线伤员等不了!为首的一位中年人道。
总务处的官员打着官腔:哎呀,手续繁杂,运输困难啊!现在各战区都紧缺,你们再等等,按流程来…
罗云净默然走过,心头沉重。他清楚地知道,这绝非简单的手续问题,而是自上而下的刻意刁难与封锁。他回到办公室,摊开一份关于湘黔线运力的文件,脑海里却浮现出肖玉卿曾说过的话:…真正的潜伏,是要在敌人的体系内,巧妙地施加影响,让其力量耗散,让其决策偏离…
他深吸一口气,提笔在文件上,将一批计划运往某战区的、并非急需的工业原料,悄悄调整了优先级,将其延后。空出的运力,或许就能在复杂的调度中,为其他真正急需的物资让出一点点缝隙。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无声的抗争。
做完这一切,他站到西南地区地图前,目光落在滇北那片赭褐色的、标注着铜矿符号的区域。此刻,他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的——利用官方政策为真实意图穿上合规外衣——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的指尖在地图上虚画了几个圈——那些被官方报告定性为“贫矿”、“开采价值不大”的区域,才是真正的目标。未来,这里的矿石将不再是图纸上的符号,而是射向敌人的子弹。眼下这个“水电项目”,就是为将来能自主生产这些子弹,撬开的第一道门缝。
香江,半山宅邸。
沈淑兰轻轻推开罗云净以前住过的房间,里面整洁依旧,却少了烟火气。手指拂过整洁的床单,心中那份空落落的感觉再次涌上。虽然沙滩谈话后,她努力让自己释然,但那份对儿女安危的牵挂,岂是轻易能放下的?
罗明元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缓声道:又在想孩子们了?
沈淑兰转过身,眼中带着忧色:明元,我心里还是不踏实。云净一个人在那边,周旋于虎狼之中......
罗明元走进来,揽住她的肩膀,目光投向窗外维多利亚港的夜色:时局如此,他们选的路,我们拦不住,也只能在后方,尽力为他们扫除些障碍,提供些庇护了。
渝州,寓所。
夜深人静,罗云净译读出了通过死信箱传递来的最新指示。组织原则上同意了他关于滇北项目的详细计划,特别强调要利用好解决工矿用水这个公开理由,并指示他开始着手准备,利用渠道,为后续的秘密矿产勘探和初期建设筹措专用设备,届时“专业人员”会前往。
同时,指示末尾追加了一句提醒:商人(指徐思源及其背后势力)热情背后,所求甚多,警惕其借资金监管之名,行渗透控制之实。
罗云净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留片刻,随即毫不犹豫地将纸条凑近烛火。火苗窜起,映照着他骤然锐利的眼神。
他铺开新的信纸,开始起草一份给林瀚文的电报。他需要义联公的渠道,输送专用设备,更能为他几位精通矿业勘探,却背景干净、不引人注目的技术顾问前来参与项目。
军令部,第一厅。
肖玉卿站在巨大的作战地图前,目光沉静。他刚刚参加完一场高级别情报研判会,会议的重点之一,便是日军在华南沿海可能采取的新的封锁行动,以及其对国际援华物资通道的威胁。
苏景行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份文件放在他桌上。
参座,这是刚破译的日军部分电文,证实日军已于本月初在羊城组建了华南方面军,由原第21军改编而成,首任司令官为安藤利吉。
肖玉卿拿起文件快速浏览,眼神锐利。
看来,我们的敌人,速度很快啊。
“景行,你看,日军在羊城组建华南方面军,绝不仅仅是为了加强沿海封锁。其战略意图已昭然若揭。”
“一,强化沿海封锁,扼住香江咽喉,彻底封闭我国际通道。”
“二,如果日军进攻法属印度支那北部,就会进而实现对缅甸和越南的控制。一旦得手,即可自南向北,直插我滇桂腹地!同时彻底切断滇越铁路,并与东面的海上封锁对我国形成战略合围。
“届时,我之外援通道,将被连根剪除!”
“将此事上报给军事委员会,抄送一份给第二厅。并告知“家里”。”
“是。”
他放下文件,走到窗前,望着山下雾气笼罩的渝州,心中微微一叹,这份报告十有八九会被压下,他尽职了,只求无愧于心。
资委会那边,项目推进到哪一步了?
考察队已深入滇北山区,初步勘察正在进行。经济部那个徐思源对罗组长很是热络。
肖玉卿微微颔首。
青雀,加快进度,但要更加谨慎。经济部的热络,未必是好事。
苏景行领命而去。
肖玉卿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身上旧伤在潮湿的渝州总是格外折磨人。但这生理上的疼痛,远不及内心的重压。
滇北考察队的初步勘察报告,比预期更早地送到了罗云净的案头。
他首先快速浏览了报告的摘要和结论部分。如他所料,老赵工程师主导的官方结论,重点强调了在该区域建设小型水利工程的必要性与艰巨性——报告以大量数据论证了高原矿区缺水的严峻现状,同时也不无忧虑地指出了施工将面临的地形复杂、交通不便、冬季施工窗口短等技术难题。
关于矿产,报告提及“沿线发现多处矿化现象,然经初步研判,多数矿脉品位不高、埋藏较深,于当前技术条件下,大规模开采之经济价值有限。但在滇东北昭通和会泽地区都发现了具有开采价值的煤矿脉和铜矿脉。”
资委会会议室里,气氛因滇北考察队的初步报告而变得热烈。昭通煤矿和会泽铜矿的发现,如同投入官场的一剂强心针,瞬间吸引了所有官员的目光。
“必须立刻组织详勘!”一位资深委员难掩兴奋,“昭通的煤若能利用起来,其价值不可估量!会泽的铜更是战略所急需!赵工那边可以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先把这两个矿的情况摸清楚!”
此议一出,立刻得到多数人附和。在实实在在的矿产资源面前,一个前景不明、困难重重的水电项目,其优先级自然被排在了后面。
陈兆谦沉吟片刻,看向坐在末座的赵工:“赵工,你的意见呢?昭通和会泽的详勘需要大量人手,你那边能否抽调一些技术骨干?”
赵工脸上写满了为难:“陈主任,滇北水利勘察刚铺开,地形测绘、水文数据收集都正值用人之际,人手本就捉襟见肘。若再抽调骨干,水电勘察肯定要停滞。而且......”他犹豫了一下,“侨资项目也需要有些进展,好向出资方交代。”
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资源要查,但表面文章也不能不做。
罗云净适时开口,声音平稳:“诸位,赵工的困难是实情。水电项目是侨资示范的由头,若完全停滞,对上对下都无法交代。”
他略作停顿,仿佛在思考一个两全之策,“我这里倒有一个提议。既然眼下赵工这里人手短缺,不如我们和南洋那边通通气,由他们派几位工程顾问前来协助,加强水电项目的技术力量,这样既解决了人手问题,又能让侨资看到他们的资金正在被有效使用。而资委会的骨干则集中详勘昭通和会泽两地的矿脉。”
他将这个提议说得合情合理,既解了赵工的燃眉之急,又不耽误矿产勘探的大局,更重要的是,为“自己人”的介入铺平了道路。
“这个办法好!”陈兆谦立刻表示赞同,“就让南洋那边派专家过来,这样我们对南洋的华侨也有个交代。云净,这件事你来协调。”
“是,世伯。”罗云净颔首。
徐思源坐在台下,脸上挂着惯有的笑容,眼神却在罗云净和赵工之间逡巡。他对罗云净的提议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
散会后,徐思源快步跟上罗云净:“罗组长,安排巧妙啊,既全了局面,又解了燃眉之急。却不知这批南洋来的专家,何时能够到位?部里对滇北项目的每一个进展都十分关切。”
罗云净心中了然,对方这是盯上这支新力量了。他面色不变,淡然回应:“先跟南洋的华侨交涉,等人员抵达渝州与赵工对接后,即可赶赴滇北。”
“如此甚好。”徐思源呵呵一笑,目光闪烁,“期待他们能带来惊喜。”
他话锋一转:“罗组长,滇北考察队这次可是立了大功!初步报告显示,滇东北昭通和会泽地区都发现了具有开采价值的煤矿脉和铜矿脉,虽然品位算不得顶尖,储量也非巨大,但于我抗战建国之急需,已是雪中送炭!部里对此极为振奋!”
他的热情远超一位普通官员对技术项目的关注,罗云净心中越发警惕。
“徐专员过誉了,”罗云净面色平静,语气审慎,“发现矿藏属实,但高原开采,运输、能源皆是难题,成本高昂。当前仍应以解决水电、保障现有工矿生产力首要任务。”
“诶,罗组长总是这般谨慎。”徐思源凑近几分,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正因为条件艰苦,才更要借此良机,向委座和南洋侨领展示我们开发大后方的决心与能力!项目的每一次进展、每一份数据都至关重要。后续的详勘报告,尤其是矿产储量和分布的精确定位,部里希望都能第一时间掌握,以便…统筹规划。”
他刻意在“统筹规划”上加重了语气,目光紧紧锁住罗云净,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异样。
罗云净迎着他的目光,淡然点头:“这是自然。项目数据,自会按程序上报。”
深夜,一封用密写药水书写、经由死信箱传递的报告出现在南方局高层手上,罗云净在报告中详细汇报了滇北铜矿的真实发现,并着重提及了徐思源对项目细节的过分关注。
南方局回复:“家里已派出人员借道南洋,小型勘探设备会通过侨资渠道,混杂于工程物资中运入。在‘侨资’与‘设备’到位前,对徐思源可虚与委蛇,提供部分无关紧要的数据以满足其要求,核心矿脉数据必须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 静观其变,小心行事,做好暗度陈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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