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灰在烟灰缸中蜷缩成脆弱的黑色残骸,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去,如同一个无声的祭奠。罗云净凝视着那点灰烬,指尖冰凉,胸腔里的心脏却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挤压出巨大的压力。
他成功了,却也踏入了真正的雷区。
那组由古老智慧淬炼出的数字,不再是纸上抽象的推导结果,它已化作一柄无形却锋利无比的密钥,足以撬开敌人最核心的密语堡垒。其价值无法估量,其风险同样足以焚身碎骨。肖玉卿将这柄“钥匙”递到他手中,意味着前线已到了万分危急的关头,需要兵行险着。
而他,就是那个被选中的执刃者。
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窗棂,更衬得书房内死寂无声。罗云净缓缓靠近椅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一种绝对冷静的状态,如同调试最精密的仪器。恐惧和兴奋都被强行压制,只剩下冰冷的计算和推演。
如何传递?
绝不能书写。任何实体记录都是致命的破绽。
脑中记忆是唯一的保险箱。但如何让肖玉卿知道“钥匙”已到手,并安全取走它?
常规的联络方式太慢,且无法承载如此重量级的信息。他需要一次面对面的交接,一次绝对安全、不被任何人察觉的会面。
但肖玉卿无法预测何时会出现。调令的压力、陈兆谦的催促、廖永兴的挽留……他如同被困在蛛网中央,四周皆是注视的目光,任何异常的动向都可能引来怀疑。
他必须创造一个合情合理、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机会。
目光扫过书桌上摊开的防空听音器技术手册和培训计划,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他重新坐直身体,摊开一张新的信纸,拿起钢笔,开始以极其工整的技术字体书写。内容是关于防空听音器量产初期可能遇到的技术难点汇总及建议解决方案,措辞严谨,专业详实,完全符合他此刻“全心投入技术交接”的人设。
在信的末尾,他看似不经意地添了一句:“另,关于前期反馈之频率稳定器校准事宜,思得一优化算法,或可提升精度约百分之五。然需借助精密信号发生器验证。不知本部相关实验室可否协助实测?若得便,当面演示讲解更为便捷。”
这是一招险棋,却也是一步暗藏机锋的妙手。频率稳定器是听音器的核心部件之一,寻求更高精度的校准合情合理。向作为“本部协调专员”的肖玉卿提出技术协助请求,程序上完全合规。而“当面演示讲解”则是递出的钩子,为一次必要的、不引人怀疑的会面提供了绝佳的理由。
这封信将通过研究室的正式渠道发出,寄往肖玉卿的公开办公地址。即使被检查,也只是一封技术交流函件。
写完信,他仔细封好,放在明日待发的公文最上层。然后,他再次沉浸入那组密钥数字的记忆巩固中,反复默诵,确保其如同刻入灵魂般清晰无误。
接下来的两天,罗云净表现得比以往更加忙碌。他穿梭于研究室和兵工厂之间,抓紧一切时间培训技术骨干,验收零件,仿佛要在离开前将所有的知识和技术毫无保留地倾注于此。廖永兴看在眼里,又是感动又是焦虑,跑去本部催促延期批复的次数更勤了。
陈妈则忧心忡忡地看着少爷眼底日益明显的青黑,变着法子炖汤滋补,却只换来罗云净宽慰的笑容和“马上就忙完了”的承诺。
只有夜深人静时,罗云净才会反锁房门,在脑中反复模拟与肖玉卿可能发生的会面场景,推敲每一个细节,预设每一种意外。那组密钥数字在他脑中盘旋,与窗外无尽的雨声交织,化作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在他的心头,也磨砺着他的意志。
第三天下午,罗云净正在指导工人调试一台总装好的听音器,秘书快步走来:“罗工,办公室有您的电话,是本部肖专员打来的。”
来了!
罗云净心脏猛地一缩,面上却不动声色,对工人交代了几句,便从容地走向办公楼。
拿起听筒,那边传来肖玉卿公事公办、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声音:“罗工程师吗?我是肖玉卿。你的来信收到了。关于频率稳定器校准优化一事,本部技术处认为确有价值。明日上午九点半,你可携带相关方案至本部大楼七楼第三技术验证实验室,届时会有工程师配合你进行实测验证。”
“好的,明白。谢谢肖专员,明日九点半,我一定准时到。”罗云净语气平稳地回应,仿佛只是在确认一次寻常的技术对接。
挂断电话,他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机会创造了,陷阱也已布下。明日,他将亲自踏入那龙潭虎穴般的本部大楼,去完成一次至关重要的交接。
次日,罗云净特意穿了一身半新的中山装,显得正式而不突兀。他带上那份详细的技术方案和几张复杂的演算草稿,又将一把精心改造、内含夹层的计算尺放入公文包——这是预备万一无法口头传递时,最后的物理备份手段,虽极其危险。
他提前半小时抵达戒备森严的本部大楼,经过严格的身份核查和登记,才被允许进入。走廊里光线晦暗,弥漫着机关单位特有的沉闷气息,脚步声回荡其间,显得格外清晰。他按照指示牌找到七楼第三技术验证实验室,敲门后,一名穿着技术员制服、表情漠然的年轻人开了门。
“我是技术研究室的罗云净,与肖专员约好来进行频率稳定器校准验证。”
技术员打量了他一眼,侧身让他进来:“肖专员交代过了。仪器在那边,你自己先准备一下,肖专员处理完手头的事就过来。”
实验室内只有一些基础的测试设备,显得有些空旷。罗云净点点头,走到工作台前,摊开资料,开始熟练地调试仪器,一副全心投入工作的模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内心焦灼如焚,表面却平静无波。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实验室的门被推开。肖玉卿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笔挺的军装,身后还跟着一名拿着文件夹的军官,似乎在汇报工作。
“罗工程师到了?”肖玉卿目光扫过来,语气平淡,“怎么样,设备还合用吗?”
“基本合用,谢谢肖专员安排。”罗云净站起身回答。
肖玉卿对身后的军官低声交代了几句,那名军官便先行离开。他这才走到工作台前,拿起罗云净的技术方案翻看了几页:“嗯,思路很清晰。你提到的优化算法,核心是什么?如何验证其有效性?”
他的问题精准地切入技术细节,目光锐利,仿佛真的只是一次纯粹的技术探讨。实验室里还有那名技术员在角落整理东西。
罗云净心领神会,开始详细讲解起来,语速平稳,用词专业。在讲解一个关键公式时,他自然而然地拿起粉笔,在旁边的一块小黑板上进行推演。
他的手指流畅地写下一串串复杂的符号和数字,语调没有任何变化:“……所以,这里的关键在于初始相位角的精确校准,传统的傅里叶变换在这里会产生累积误差,而我的方法是引入一个自适应补偿因子……”
就在这句话的中间,他的粉笔尖极其自然、迅疾地在黑板一角写下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夹杂在众多演算符号中的数字——正是那把密钥的核心!写完的瞬间,粉笔继续移动,仿佛那只是推演中一个普通的步骤,更多的公式和符号立刻覆盖了那片区域。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流畅无比,即使是紧盯着黑板的人,也几乎无法察觉那瞬间的异常。
肖玉卿的目光似乎始终追随着罗云净的讲解,眼神专注。但在那数字闪现的刹那,罗云净捕捉到他瞳孔极其细微的一次收缩,以及搭在手臂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他看到了!他记住了!
“……因此,理论上能有效提升精度。”罗云净的讲解适时结束,粉笔点在了最后的结果上,面不改色。
“很有意思的思路。”肖玉卿颔首,语气依旧平淡,“需要实际数据验证。李技术员,你配合罗工程师完成基础测试,采集数据。我还有个会,测试结果报告直接送我办公室。”
“是,肖专员。”角落的技术员连忙应道。
肖玉卿又对罗云净点了点头,便转身大步离开了实验室,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罗云净暗暗松了一口气,最大的风险环节已过。他压下心中的波澜,继续专注于接下来的测试,与那位李技术员配合默契,一丝不苟地记录着各项数据,完美扮演着一个严谨工程师的角色。
两小时后,测试完成。罗云净将一份完整的数据报告交给李技术员,然后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平静地离开了本部大楼。
走出那栋森严的建筑,重新呼吸到室外潮湿的空气时,他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他却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钥匙,已经递出。
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走出本部大楼,金陵街道上湿漉漉的反光刺痛了罗云净的眼睛。方才实验室里那电光火石的一瞬,此刻在脑中反复慢放——粉笔与黑板摩擦的细微声响,肖玉卿瞳孔那几乎无法捕捉的收缩,自己平稳声线下擂鼓般的心跳。
他没有回头,步伐节奏未变,沿着人行道不疾不徐地走着,直到拐过两个街角,确认无人跟踪,才抬手叫了一辆黄包车。
车夫拉起车,融入街上的车流。罗云净靠坐在微微颠簸的车厢里,闭上眼,却不是休息。他在脑中复盘刚才的每一个细节:技术员的反应、实验室的布局、肖玉卿离开时的步伐……任何一丝不和谐的音符都可能意味着灭顶之灾。没有,一切似乎都完美地嵌入了“技术交流”的剧本里。
回到北平路寓所,陈妈迎上来,看到他脸色比早上出去时更苍白些,忍不住念叨:“少爷,您这脸色……是不是上面又为难您了?先喝碗热汤吧……”
“没事,陈妈,就是有点累。测试挺顺利的。”罗云净挤出一个笑容,接过汤碗,温热的感觉透过瓷碗传到掌心,稍稍驱散了点骨子里的寒意。他状似随意地问道:“今天没什么人来找我吧?”
“没有没有,清静得很。”陈妈摇头,“就是天气闷得慌,怕是还要下雨。”
罗云净点点头,喝完汤,便上楼回了书房。他锁好门,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仔细观察着楼下的街道。行人匆匆,街角也没有多出任何陌生的摊贩或闲人。
一切正常。
但这正常,却像一张拉满的弓,紧绷得令人心悸。
他强迫自己坐到书桌前,摊开防空听音器的培训纲要,拿起笔,试图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技术文档上。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字迹,但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遥远的赣南。那组密钥,此刻是否已在路上?它能否及时送到?前线的同志,又正面临着怎样的压力?
时间在一种极度压抑的平静中缓慢流逝。下午,他去了兵工厂,继续指导培训,解答技术员的疑问,一切如常。廖永兴还特意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延期申请似乎有点眉目了,让他再坚持一下。罗云净恭敬地点头,表示一定会站好最后一班岗。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最后一班岗”的含义,早已截然不同。
傍晚时分,天色再次阴沉下来,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罗云净回到寓所,草草吃了晚饭,便再次将自己关进书房。
刚坐下不久,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陈妈接起后,很快上来通报:“少爷,是陈次长电话。”
罗云净心中一凛,稳定了一下情绪,才下楼接起电话。
“云净啊,还没休息吧?”电话那头传来陈兆谦温和的声音,“听说你今天去参谋本部做技术验证了?辛苦了。”
“谢谢世伯关心,分内之事。”罗云净谨慎地回答。
陈兆谦轻笑一声:“你这孩子,就是太认真。我听永兴说了,你这几天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在做技术交接,这份责任心很难得。不过啊,”他话锋一转,“我还是那个观点,以你的才华,窝在技术研究室实在是屈才了。国防设计委员会更需要你这样既懂技术又有家国情怀的年轻人。”
罗云净握紧听筒,语气恭敬:“世伯过奖了,我会尽快完成交接。”
“这个态度很好。”陈兆谦赞许道,“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要太过沉浸于技术,你的才干需要更大的舞台来发光发热,必要的社交还是要的。”
“多谢世伯的提醒。”罗云净声音平稳,心中却明镜似的——陈兆谦将他视为重要的政治投资,为来日进入国防设计委员会积累资本。这位精明的政客确实看重他的才干,但更看重罗家雄厚的财力可能带来的政治资源。
通话结束后,罗云净站在电话旁,久久不语。陈兆谦的“器重”让他更加警惕——在这复杂的权力网络中,他必须更加小心地走好每一步。
罗云净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这座城市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几条街外,肖玉卿已经将密钥加密编码,通过一条绝密渠道发送出去。
刀刃已出,生死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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