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秋意渐浓,梧桐叶开始泛黄凋落。
北平路寓所的书房里,罗云净台灯的光晕映照着摊开的精密图纸和密密麻麻的计算稿。窗外万籁俱寂,唯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脑海中高速运转的推算。测距仪批量生产的工艺规范已进入最后核定阶段,每一个数字都关乎前线的观测效率,甚至士兵的生命,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翌日清晨,七〇四兵工厂的精密车间里早已回荡起机床低沉的轰鸣。罗云净穿着一身与老师傅们别无二致的藏蓝色工装,袖口沾着些许油污,正俯身在一台即将组装的测距仪基座前。 “刘师傅,你看这里,”他指着蜗轮啮合处,声音平静却清晰,“理论间隙是0.005毫米,但实际安装后,受箱体残余应力的影响,这个值会缩小。我们必须在加工这个配对齿轮时,预先给它加上0.002毫米的正向补偿,才能确保运行平滑无回差。”
老师傅凑近,借着工作灯的光线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已经装好的几个部件,恍然大悟:“怪不得!先前我们按图纸做,总觉得有点紧,原来是这个道理!罗工,你这脑子,比这机器还灵光!”
周围几个年轻学徒也围过来,认真记下要点。 罗云净并非只是动嘴皮子。他拿起工具,亲自演示了一遍如何测量、如何调整机床参数、如何进行试切验证。他的动作精准、稳定、严谨,却又没有丝毫高高在上的架子。这种沉浸式的技术指导,比任何命令都更能赢得这些老师傅的真心信服。廖永兴偶尔下来巡视,看到这景象,眼中满是赞赏与庆幸。
下午回到研究室,廖永兴便把他叫进办公室,脸上带着一丝烦恼,将一份新到的公文推过来。“筹备处又来了,这次语气更硬了些。”
罗云净拿起公文快速浏览,内容无非是再次强调国防设计委员会工作的重要性,要求他“按期报到,不得延误”。
“廖工,”罗云净放下文件,神情恳切而专注,“首批五十套的零部件已经全部加工完成,正在总装调试。最迟后天下午就能完成全部验收。第二批一百套的料也已经备齐,生产流程刚刚理顺,现在换人,哪怕只中断几天,效率都会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出批量化质量问题。一旦延误交付,前方……”
廖永兴叹了口气,打断他:“我明白!道理我都懂!” 他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猛地站定,“罢了!我这就再去一趟本部!正好,兵站刚发来的嘉许电文正好用上!我倒要看看,是让他们那个还没影的委员会等几天重要,还是前线将士的眼睛更重要!”
他抓起电话,语气坚决地让秘书备车。罗云净知道,自己“技术至上、责任第一”的人设再次发挥了作用,成功将个人去留问题转化为了项目成败问题。
陈妈买菜回来,提起路口转角多了个修鞋摊。
罗云净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嘱咐陈妈日常采买照旧,不必惊慌。
第二天,一次闲聊中向廖永兴提起:“廖工,近来城里是不是治安加强了?总觉得住处附近多了些生面孔。” 廖永兴正为项目成功高兴,随口道:“怕是错觉吧?要不就是别的衙门口办差。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安心做你的事。” 这话虽未解除罗云净的警惕,却也从侧面印证了目前的监视仍处于低烈度的“观察”阶段。
傍晚下班,那个修鞋摊还在,摊主低头摆弄着工具,但在他开车经过时,对方拾取锤子的动作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回到家,陈妈一边摆饭一边嘀咕:“少爷,那修鞋的今天好像还打听过来收裱糊费的月份……”
罗云净夹菜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自然,温和道:“兴许是刚来这片营生,想摸摸行情。陈妈,以后陌生人问什么,一律说不清楚就好。” 他语气平静,但心中那根弦又绷紧了一分。这种琐碎的、无目的的打听,更像是某种压力测试或信息收集,说明监视并未停止,甚至更加细致了。
他在饭桌上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看来最近城里各衙门办事都不容易,我们研究室项目紧,更得小心,别无意中碍了谁的事。” 这话既是说给陈妈听,也是对自己再次的警示。
临睡前,他给陈兆谦的公馆打了个电话,借口是汇报项目进展顺利,再次感谢世伯关心。
电话那头的陈兆谦听起来心情尚可,笑着勉励了他几句:“……年轻人,沉下心来做事是对的。如今这年月,实打实的成绩比什么都强。你舅舅那边……唉,程序繁琐,但总算还在轨道上。你只管做好你的事,便是最好的局面。”
“程序繁琐”、“还在轨道上”——罗云净捕捉着这几个关键词。这暗示调查仍在继续但可控;“做好你的事便是最好的局面”——这几乎是明确告诉他,保持现状、创造价值,就是目前对沈家、对陈兆谦而言,最有利的局面。这通电话,像是一颗定心丸,让他更坚定了当前的策略:像一颗最深、最稳的铆钉,牢牢嵌在技术研究室这块甲板上,无论脚下是惊涛还是暗流。
他将绝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兵工厂的车间里。并非不信任老师傅们的手艺,而是深知首次批量生产容不得半点闪失。他挽起袖口,与工人一同调试设备,反复演示关键部件的安装技巧,耐心解答每一个疑问。他的专注与平易赢得了老师傅们的尊重,连最初觉得他过于“较真”的刘股长也不得不承认:“罗工定的规矩,确实省了不少返工的事。”
国防设计委员会筹备处的第三次催调函送到廖永兴桌上时,廖工直接拿着第一批次验收合格的报告和前线发来的、盛赞测距仪及时有效的感谢电文去了参谋本部。
他回来时,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对罗云净说:“那边暂时没话说了!云净,干得漂亮!这下咱们腰杆更硬了。不过,最多再给你半个月,必须把后续所有批次的工艺包都固化下来,我也好交差。” 罗云净郑重应下,心中那根关于调令的弦却并未放松。
与陈兆谦的通话变得更为简短。陈世伯的语气依旧温和,但提及“央行”时,总会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谨慎。“……风波未定,但大势如此,且看着吧。你很好,沉得住气,永兴那边也替你担着,这就很好。”
罗云净从中读出了舅舅暂无近忧,但远虑未消的态势。他更加坚定了当前策略:像一颗最稳固的齿轮,紧紧咬合在技术研究室和兵工厂这台机器上,自身的不可替代性,就是最好的护甲。
沪上,沪港工商办事处。肖玉卿将一份文件“遗忘”在办公桌抽屉里——那是一份关于锡山流失设备可能经苏北流入皖南的“初步研判报告”,关键段落下方还用红笔浅浅划了线。他随后以“拜访海关统计处”为由离开办公室,给了内鬼赵科员充足的操作时间, 甚至在离开前,对着空气仿佛自言自语般抱怨了一句:“……皖南那边山高路远,核查起来真是麻烦……” 这句话,如同丢下的又一块诱饵。
安全屋,曹彦达收到行动组四组传来的密报:一钟头前乔凤年已派出一组精干人手火速赶往苏北某地,四组已跟着去了。这证实了赵科员就是那个给乔凤年通风报信的人。与此同时,“南洋侨商”与乔凤年的谈判也取得“突破”,乔凤年急于脱手那批烫手山芋,最终敲定交易时间和地点——明晚子时,杨树浦三号码头。
“鱼咬钩了,收网!”曹彦达眼中寒光一闪。
安全屋内气氛凝重。一张详细的码头地图铺在桌上,曹彦达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几个关键位置。
“一组,正面强攻,控制交易现场,必须活捉乔凤年!”
“二组,从水路包抄,堵死他们从江上逃跑的路线,一条舢板都不准放出去!瞪大你们的眼睛,提防水里可能冒出来的东洋鬼!”
“三组,外围锁死!所有路口、制高点都给老子占住!谁敢冲卡、谁敢增援,就给老子往死里打!”
“五组,守在林瑞明家附近,待他回家进行抓捕。行动时间,明晚子时整!”
最后,他锐利的目光投向肖玉卿:“玉卿,你明天在沪上工商界的联谊会上,盯着林瑞明,务必稳住他和他身边那些魑魅魍魉,让他们以为风平浪静,一切尽在掌握。绝不能让他们察觉到码头的任何风吹草动!”
肖玉卿身形挺拔,沉声应道:“是!明白!”
金陵,罗云净合上最后一份工艺文件,揉了揉眉心,极度的疲惫袭来。窗外天际已透出朦胧的青色。他成功地将交付周期又压缩了两天。这份成绩,是他应对廖永兴以及任何可能到来的新压力时最坚实的底气。
他还不知道,沪上这边即将收网。
回到法租界的公寓,肖玉卿仔细检查了出门前夹在门上的头发和地上的香灰。没人潜入过。他关好门,走到窗边,窗外霓虹闪烁,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他检查了一下腰间手枪的枪套,但很快又松开——明晚的战场不需要这个。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金陵,那个深夜中给他带来一线生机的工程师。“罗云净……但愿你能稳住。” 他心中默念。此刻的蛰伏,既是为了眼前的收网,似乎也是为了将来能有机会,去亲眼印证那个年轻人的命运。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压下,眼神重新变得平静。他走到窗边,最后瞥了一眼楼下黑暗中潜伏的监视车辆,然后轻轻拉上了窗帘。
黄浦江的暗流在夜色下涌动,即将腾起的浪花,必将溅湿千里之外金陵棋局的棋盘。
喜欢空境镜空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空境镜空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